第158章 无路可退(1 / 2)
漱芳斋内,早已焕然一新。
这里虽然僻静,但殿宇宽敞,窗明几净。
孙妙青一声令下,这里所有的陈设都换成了春熙殿用惯的东西,从床幔到茶杯,无一例外。
一个独立的小厨房已经在后院搭了起来。
她自己带来的厨娘和试菜太监,将那里守得密不透风。
所有进出漱芳斋的人员,都必须在小卓子那里登记,并接受严格的搜查。
孙妙青正靠在软榻上,听着青珊汇报各项准备工作的进度。
她像一个坐镇中军的大将,冷静地听取着各路人马的汇报,不时提出一两个精准的问题。
“所有姥姥和妈妈里的背景,都查清楚了?”
“回主子,都查了三代。”
青珊回道:“内务府送来的这几位,都是家世清白的旗人,家里人也都在内务府当差,不敢乱来。”
孙妙青点了点头,又问:“漱芳斋周围的守卫呢?”
“小卓子已经安排妥当了,咱们自己的人三班倒,日夜巡逻,任何闲杂人等都靠近不了。”
“很好。”
孙妙青满意地闭上眼,享受着瑞珠为她轻柔地按捏着小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已经将自己的“项目交付”环境,打造成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神色有些紧张。
“启禀主子,景仁宫的剪秋姑姑来了。”
孙妙青的眼睛缓缓睁开。
来了。
她就知道,皇后不会坐视不理。
“请她进来。”
剪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
那妇人面容精瘦,一双手骨节粗大,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厉。
孙妙青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了一瞬。
这双手,用来接生是屈才了,用来杀猪宰羊倒是一把好手。
“奴婢给慧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剪秋屈膝一福,笑得格外亲切。
“娘娘凤体安康,皇后娘娘在宫里,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您呢。”
“这不,听说您挪宫待产,怕内务府的人粗心,特意将宫里手艺最好、经验最足的赵妈妈给您送来了,让她贴身伺候您生产。”
剪秋侧过身,指着那妇人,语气里满是施恩的意味。
“赵妈妈,还不快给慧嫔娘娘磕头。”
那姓赵的妇人立刻跪下,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洪亮:“奴婢赵氏,请慧嫔娘娘安!能伺候娘娘生产,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孙妙青靠在榻上,动也没动。
她看着地上跪着的赵妈妈,又看看一脸得色的剪秋,脸上温婉的笑意没有半分变化。
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她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话里的分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娘娘厚爱,本宫心领了。”
剪秋脸上的笑容更盛,以为她这是应下了,正要再说几句场面话。
却听孙妙青话锋一转。
“只是,本宫这生产之事,就不劳烦赵妈妈了。”
剪秋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凝固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这是……何意?赵妈妈可是伺候过好几位小主生产的,连难产都能给救回来呢!皇后娘娘这是把心尖尖上的人,都给您送来了。”
这话里的威胁,几乎不加掩饰。
孙妙青像是没听懂,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剪秋姑姑误会了。”
“皇后娘娘的恩典,本宫感激涕零,又怎会推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剪秋那张已经有些挂不住笑的脸,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只是本宫福薄,实在不敢同时领受两位主子的厚爱。”
“早在钦天监择定吉日之时,太后娘娘便已心疼本宫怀胎不易,亲自从寿康宫里,为本宫择定了接生的姥姥。”
“太后娘娘?”
那两个字砸下来,剪秋的脸颊瞬间滚烫,比被人掌掴还要难堪。
她哪里想得到,孙妙青竟然能请得动太后这尊大佛!
拿太后出来当挡箭牌,这让她怎么回话?
难道要去跟皇后说,慧嫔嫌弃您的人,用了太后的人?
孙妙青看着她青白交加的脸色,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
她对着青珊使了个眼色。
“青珊,替本宫好好谢谢皇后娘娘的体恤。”
“再取二十两银子赏给赵妈妈,大老远跑这一趟,也是辛苦了。”
她又看向剪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本宫身子乏了,就不多留姑姑用茶了。”
这番话,客气周到,却字字都是在赶人。
剪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奴婢告退。”
她带着那个赵妈妈,几乎是狼狈地逃出了漱芳斋。
人一走,青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满是解气。
“主子,您这一招可太高了!看她那张脸,跟调色盘似的!直接把太后娘娘搬出来,看她还怎么横!”
孙妙青端起安神茶,吹了吹热气,眼底却是一片澄澈的冷光。
“皇后送来的刀,退回去,她只会再磨一把更锋利的送来。”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
“去,把太后娘娘送来的李妈妈,也‘请’回寿康宫去。”
青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啊?主子,这……这又是为何?李妈妈可是太后的人啊!”
孙妙青拿起一旁的剪刀,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水仙的叶子,头也不抬。
“太后的刀,也是刀。”
“我这双胎,只能由我信得过的人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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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里,一应陈设都透着产后的静谧与安详。
淡淡的乳香混着汤药的气息,萦绕在暖阁之内。甄嬛斜靠在引枕上,面色尚有些苍白,但眉宇间已染上了初为人母的柔和。
她的目光落在身旁小小的襁褓上,那里面睡着她拼尽性命生下的女儿。
可这份宁静,像一层薄冰,冰面下是她不敢深想的暗流。
后殿,她的额娘正在养伤。
那日皇帝探望额娘时,那几乎要凝固的眼神,那句脱口而出的“你……”,都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根芒刺。
她宁愿相信,那只是君王对臣子家眷的关怀,是她产后多思。
“皇上驾到——”
苏培盛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暖阁的平静。
甄嬛心中一抽,挣扎着要起身,皇帝已经快步走了进来,抬手虚扶。
“躺着别动,你身子要紧。”
他的声音温和,脸上也带着笑,径直走到床边,低头去看襁褓里的小公主。
“朕的公主,长得真好,像你。”皇帝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脸颊,那动作里是为人父的真实喜悦。
甄嬛的心,稍稍松弛。
“皇上喜欢就好。”她柔声应着。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通往后殿的珠帘。
“你额娘……身子可好些了?”
那关切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挚,甚至带着一丝急切。
甄甄嬛脸上的笑容僵住。
“劳皇上挂心,额娘只是些皮外伤,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像是松了口气,视线却依然胶着在那珠帘上,仿佛能穿透过去,看到里面的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小公主的脸上,神情却变得有些恍惚。
他像是在透过女儿,看另一个人。
“朕已经为她想好了小名。”
甄嬛的心提了起来。
“叫绾绾。”
皇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温柔。
绾绾……
甄嬛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清雅别致,她心中泛起欢喜。
可她一抬眼,却撞见了皇帝的眼神。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致的怀念与缱绻。那份深情,浓得化不开,却不是对着她,也不是对着她们的女儿。
是投向一片虚无,一个早已逝去的旧梦。
甄嬛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换成了冰冷的冬水。
莞莞。
绾绾。
原来,是这个“wǎn”。
她的女儿,从出生的这一刻起,就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而她自己呢?
皇帝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说了几句让她好生休养的体己话,便起身离开。
他自始至终,没有再多看甄嬛一眼。
人一走,暖阁里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流珠端着燕窝进来,见甄嬛失魂落魄,关切地问:“小主,您怎么了?”
甄嬛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襁褓里的女儿。
流珠笑着宽慰:“小主是在想公主的小名吗?绾绾,多好听呀。皇上心里,定是盼着小公主能绾住这宫里所有的福气,绾住您和皇上,一生一世的情分呢。”
天真的话语,将那血淋淋的真相,剖得更加鲜明。
绾住情分?
不。
是绾住一个逝去女人的魂。
她的女儿,是招魂幡。
而她自己,是那个盛放魂魄的,活的容器。
巨大的羞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引以为傲的爱情,她小心翼翼维系的君恩,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甄嬛,饱读诗书,心气高傲,到头来,不过是别人的一件衣裳!
更可怕的是……
皇帝看额娘的眼神。
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那种想要占有的偏执……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让她通体发寒。
皇帝是不是觉得……额娘比她,更像那个“莞莞”?
他是不是觉得,她这个赝品,终究有了瑕疵,不再完美?而额娘,一个历经岁月沉淀,眉宇间只剩下温婉顺从的妇人,才是他心中旧梦最完美的复刻?
他想做什么?
他敢做什么?!
甄嬛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甲嵌进肉里。
那悖逆人伦的可能,那足以让甄家满门倾覆的疯狂念头,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在皇帝心中,原来没有任何人、任何感情是值得尊重的。
他可以是夫君,可以是帝王,也可以是……禽兽。
“小主?小主!”
流珠的惊呼声将她从恐惧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甄嬛回过神,脸上已是一片冰凉的汗。
“我没事。”她哑着嗓子开口,“只是有些乏了。”
这时,浣碧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给甄母的药,脸上却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
她凑上来,压低声音:“姐姐,如今你平安生下公主,你看……我那件事,是不是也该……”
甄嬛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猛地转过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
“额娘还在后殿躺着,身上带着伤!你现在只想着你自己的名分?”
浣碧被她眼中的冷意骇住,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
“额娘的身子一日不好,这件事就一日不许再提!”甄“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你若还有半点孝心,就安分伺候着,别再给我添乱!”
浣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辩驳,咬着唇,端着药碗,快步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只剩下甄嬛和她熟睡的女儿。
不行。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知道,那个“莞莞”,到底是谁!
“流珠,”她忽然开口,“你去一趟咸福宫,替我给敬妃娘娘送些额娘做的点心。”
流珠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