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无路可退(2 / 2)
“就说我谢她前些日子的照拂,”甄嬛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顺便……替我问娘娘一句话。”
“问她,宫里可曾有过一位闺名叫‘莞莞’的娘娘?”
敬妃在宫中资历深,性子沉稳,或许会知道。
然而,流珠带回来的答案,却让甄嬛的心,又沉下几分。
“回小主,敬妃娘娘说……她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妃嫔的闺名是‘莞莞’。她还说,或许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
潜邸时的旧人?
一个连敬妃都不知道的人,却能让皇帝念了这么多年?
这个“莞莞”,到底是谁?!
线索断了,甄嬛心中的迷雾反而更浓,那份未知带来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只觉得这碎玉轩,这紫禁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囚笼。
不,她不能就这么认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女儿那张酷似她的脸。
她可以当替身,但她的女儿,绝不能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甄嬛的眼神,从迷茫和恐惧,渐渐变得清明,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定。
她必须自救。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在这宫里,能靠的,从来只有自己。
她必须立刻想个法子,把额娘平平安安地送出宫去!
绝不能让皇帝那疯狂的念头,有半分实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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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殿的药气有些发闷,甄母悠悠转醒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透着一股酸软的疼。
“夫人,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佩儿惊喜低呼,连忙上前扶住她。
“太医说了,您就是些皮肉伤,好生静养着就成。”
甄母缓了口气,抓住佩儿的手,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嬛儿呢?她……她还好吗?”
佩儿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气。
“夫人您就擎好吧!我们小主夜里发动,今儿一早,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均安!”
“公主……”
甄母紧绷的那根弦骤然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眼角也湿润了。
“好,好……平安就好,是公主顶好。”
女儿平安,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暖阁的珠帘被掀开,甄嬛由流珠搀扶着,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上那层血色像是被清水彻底冲刷掉了,只剩下纸一样的底子,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在挪动。
“嬛儿!”
甄母看着心疼,挣扎着想坐起来。
“额娘别动。”
甄嬛的嗓音又干又哑,她挥了挥手。
“你们都下去。”
流珠和佩儿对视一眼,不敢多问,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殿门。
内殿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甄嬛走到床边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那不是女儿看母亲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悲哀与绝望的打量。
“怎么了,嬛儿?”甄母被她看得心里发慌,不安地拉住她的手,“可是身子不舒坦?还是……皇上……”
甄嬛的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皇上……给公主取了小名。”
“是吗?”甄母勉强笑了笑,想让这沉甸甸的气氛活泛些,“叫什么?皇上取的名字,定是极好的。”
“绾绾。”
甄嬛吐出这两个字,眼睛死死盯着甄母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甄母念了一遍:“绾绾……倒是别致。”
她没听出其中的关窍。
甄嬛的胸口猛地一窒,那口气堵在喉咙里,几乎要将她憋死。
“是‘莞’。”
她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像在泣血。
甄母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皇上来的时候,”甄嬛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语速又快又急,像是在倾吐什么滚烫的毒药,“他没多看我一眼,也没多看孩子一眼。”
“他的眼睛……额娘,他的眼睛,从头到尾,就只看着您这边……看着这道珠帘。”
“那种眼神,不是看臣妇,甚至不是看一个女人,而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必须锁进密匣的珍宝。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占有,那种想要吞吃入腹的狂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甄母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做什么?他想做什么!”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额娘,您还不明白吗?他觉得您……比我更像那个‘莞莞’!”
“他觉得我这个赝品,如今生了孩子,有了瑕疵,不再完美了!而您……您才是他梦里那个最完美的影子!”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甄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巴掌甩在了甄嬛的脸上。
甄嬛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指痕,火辣辣地疼。
可这点疼,远不及她心里的万分之一。
“混账东西!”甄母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你……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那是皇上!是天子!”
她哭,不是因为女儿的“胡言乱语”。
而是因为那份被瞬间击穿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羞辱。
她是一个有丈夫、有儿女的官家夫人,一生恪守礼教,视名节重于性命。
皇帝的注目,对她而言,不是荣耀。
是足以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的灾祸!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可怕的现实驱逐出去。
甄嬛捂着脸,缓缓转回头,眼泪终于决堤。
“额娘,若是假的,女儿宁可被您打死!可那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她抓着母亲的手,声音里满是哀求:“女儿不怕当替身,可我怕……我怕他疯了!我怕他做出那悖逆人伦的禽兽之事!”
“到时候,爹爹怎么办?我们甄家满门的清誉,又该怎么办?”
“爹爹”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甄母的心里。
她瞬间瘫软下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是啊,她的夫君,甄远道。
一个以清流自居的文臣,一个将家族声誉看得比命还重的读书人。
若是让他在朝堂之上,听到君王觊觎他妻子的流言蜚语……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甄家,会成为整个大周朝最大的笑话!
“祸事……是天大的祸事啊……”甄母的眼神变得空洞,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敲响。
流珠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语气焦急:“小主,敬妃娘娘宫里的小荷子公公方才悄悄递了话进来。”
甄嬛抹了把脸,哑声问:“什么事?”
“小荷子公公说……今儿早朝,都察院的几位御史,联名上了一道折子。”
流珠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说……说后宫不宁,纲纪废弛,竟让朝臣家眷在宫中遇险,此乃天家失德,有损国体。请皇上……严查后宫,整肃宫规,以安抚臣心……”
殿内,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像是同时坠入了冰窟,连呼吸都带着碎冰的棱角。
完了。
事情已经传出去了。
皇帝那疯狂的念头,还只是一个影子。
可甄家,已经被架在了火上。
这把火,不是皇后点的,也不是华妃点的。
是皇帝亲手点燃的!
甄母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甄嬛却在这一刻,猛地站了起来。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和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是在对自己,也是在对母亲立誓。
“额娘,您别怕。”
“女儿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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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风,是传递秘密最好的信使。
不过短短一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闲话”,便从宫墙的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
它们像夏日雨后疯长的毒蘑菇,迅速爬满了每一个有人喘气的地方。
起初,只是两个在夹道里洒扫的太监,凑在一起的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碎玉轩那位菀嫔娘娘的额娘,前儿个进宫了。”
“这谁不知道?稀奇的是,皇上见了,眼睛都直了!”
“我可听得真真的,我师父的徒弟就在养心殿外头当差,说皇上当时那眼神,啧啧,跟狼见了肉似的。”
“真的假的?那不就……哎哟!一门双绝色,母女共承恩?”
话到此处,便带上了几分心照不宣的猥琐和兴奋。
流言经过御膳房的烟火气一熏,又沾上了浣衣局的脂粉味,等传到各宫主子耳朵里时,已然变得露骨而难堪。
“听说了吗?皇上瞧上菀嫔的妈了!”
“我的天爷,亏他们甄家还是诗书传家呢!”
“什么诗书传家,我看是狐媚传家!老的教小的,小的引荐老的,一家子都是靠脸吃饭的骚蹄子,没一个干净的!”
话,越传越难听,越传越不堪入耳。
这股淬了毒的风,自然也吹进了碎玉轩。
当流朱气得满脸通红,将外面的污言秽语学给甄嬛听时,甄嬛正坐在窗下。
她手里拿着针线,给女儿的小被子上绣一朵小小的兰草。
“啪嗒。”
针尖狠狠扎进她的指腹。
一滴血珠瞬间冒出,在月白色的绸布上晕开,像一朵刺目的红梅。
“你说什么?”
甄嬛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比她手里的绸布还要白。
她不是震惊。
是恶心。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直冲喉咙,让她几欲作呕。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如此污蔑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一生端庄持重,是她心中最敬爱的人。如今却因为那张脸,被卷入这宫里最肮脏的漩涡,被人用最下流的言语揣度和羞辱!
流朱看她这样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小主,外头那些人,嘴里没一句好话,奴婢……奴婢都不敢再说下去了!”
“姐姐!”
浣碧也红着眼圈冲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和委屈,“外头的人说得太难听了!这……这可怎么办啊!咱们甄家的名声……”
甄嬛死死攥着那块被血染脏的绸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知道。
宫里没有意外。
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将她,将整个甄家,钉死在耻辱柱上!
是谁?
除了那位高坐景仁宫,永远端庄微笑的皇后娘娘,还能有谁?
甄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刚生产完还虚着的身体有些撑不住,腹中也跟着一阵抽痛。
她扶着桌子,大口地喘着气,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不怕刀光剑影,不怕阴谋诡计。
可她怕连累家人。
尤其是她最敬爱的额娘!
“小主!”流朱连忙扶住她。
甄嬛却轻轻推开她的手。
她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景仁宫的方向。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先前的惊慌和脆弱正在一点点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片骇人的、死寂的平静。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那声音不大,却让流朱和浣碧的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
“去,把额娘给我备的那些提神醒脑的药材,拿出来。”
“煮一壶最浓最苦的来。”
浣碧一愣:“姐姐,这时候喝那个做什么?”
甄嬛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醒醒神。”
“也……好好想一想,这出戏,该怎么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