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帝王局(1 / 2)
漱芳斋内,殿门紧闭,隔绝了外间一切窥探。
皇帝负手而立,明黄龙袍上的九龙纹样,都仿佛沾染了生产时的血气与新生时的祥瑞,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开创历史的亢奋之中。
他刚刚才在殿外,亲耳听到了太医院判那磕头如捣蒜的禀报。
此刻回到这祥瑞的源头,看着床榻上那个为他诞下奇迹的女子,胸中豪情万丈。
“妙青,朕要下旨,晋你为懿妃,大赦天下!”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荡。
“朕要让这普天之下,都共沐你带来的浩荡皇恩!”
孙妙青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却蓄满了清明。
她反手,用微弱的力气,轻轻抓住了皇帝的龙袍袖口。
“皇上……”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皇帝一愣,俯下身来:“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臣妾……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化为不解与一丝被拂逆的薄怒。
“胡闹!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你为大清立下不世之功,这‘懿妃’二字,是你应得的荣耀!”
“皇上。”
孙妙青并未被他的怒气吓退,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皇帝见状,心头终究一软,连忙伸手将她按住,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躺好!有什么话,就这么说。”
孙妙青急促地喘了口气,这才抬起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臣妾何德何能,敢得神仙入梦?”
“臣妾一介深宫妇人,便是有些福气,也不过是为皇上绵延子嗣的福气。”
她的目光澄澈,直直地望进皇帝的眼底。
那里面没有半分邀功的得意,只有一种全然的、令人心惊的清醒。
“这分明是上天感念皇上您宵衣旰食,勤政爱民,这才借臣妾之身,将此济世良方,传于陛下啊!”
皇帝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怔住了。
孙妙青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恳切。
“为君者,当有天命。”
“神仙托梦这等祥瑞,本就该应在真龙天子身上。”
“此事,当由皇上亲口说出,方能镇服人心,彰显天威。”
“若说是臣妾梦见的,旁人只会道是妇人呓语,以讹传讹,甚至会有人质疑臣妾妖言惑众。”
“可若是由皇上您说出,那便是天命所归!”
“是您至孝格天,感动了上苍与列祖列宗!”
这番话,如同一把烧红的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皇帝心中最深、最隐秘的那把锁里。
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是什么?
是超越先父康熙爷的功绩!
是让天下人都承认,他这个皇位来得不算光彩的皇帝,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他以为孙妙青是福星,是祥瑞。
却没想过,她竟亲手将这份天大的祥瑞,这份足以让她在青史留名的功劳,毫不犹豫地,双手奉还给了他!
她要的不是个人的荣宠。
她要的,是巩固他的皇权,是神化他的统治!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女人,心中那最后一丝因“神仙托梦”而起的、若有若无的疑虑,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以为他得到的是一块稀世宝玉。
现在才发现。
他得到的,是一座足以支撑他整个江山的金山。
“所以,皇上,”孙妙青看着他眼中剧烈变幻的神色,适时地抛出了最后的请求,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谋划。
“臣妾恳请皇上,对外,只说您忧心龙凤胎的康健,特召太医问平安脉。”
“至于牛痘之事,在真正找到生痘的牛,验证此法万无一失之前,还请皇上千万不要声张。”
“一来免得宫中人心惶惶。”
“二来……也怕打草惊蛇,或有奸人从中作梗,坏了这桩天大的好事。”
皇帝的心脏,再次被重重一击。
他激动之下,只想着昭告天下,却忘了最关键的保密。
而她,一个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女人,竟能思虑得如此周全。
如此……滴水不漏!
他俯下身,双手紧紧握住孙妙青的手,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他的眼眶,竟有些发热。
“妙青……你……”
他想说“你让朕刮目相看”,又觉得这词太轻。
他想说“你蕙质兰心”,又觉得这词太俗。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带着滚烫温度的叹息。
“朕……都依你。”
他深深地看着她。
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宠妃,而是看一个真正能与他并肩,能懂他心中丘壑的知己。
“朕明白了。”
“懿妃的册封礼照旧,大赦天下的旨意也发出去了,这是为你,也是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但神仙托梦之事,从今往后,便是朕的梦。”
孙妙青虚弱地笑了。
那笑意如雨后初晴,让她苍白的脸颊都多了几分光彩。
“臣妾……谢皇上成全。”
她缓缓闭上眼,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沉沉睡去。
皇帝为她掖好被角,静静地在床边坐了许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直到苏培盛在殿外第三次低声催促,他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走出漱芳斋时,皇帝的脚步沉稳如山。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殿门,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这样懂他、敬他、全心全意为他着想的女人,理应得到这世间至高的荣耀。
***
太庙,庄严肃穆。
巨大的香炉里,青烟如龙,盘旋而上。
皇帝遣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祭台。
这里供奉着大清历代先祖的牌位,每一块乌木牌位,都代表着一段金戈铁马的过往。
他换上祭祀朝服,亲手点了三支手臂粗的龙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
而后,他撩起朝服下摆,在那冰冷的石阶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每一次叩首,额头都实实在在地碰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礼毕,他长跪不起。
他抬起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列祖列宗牌位,眼底泛起一层薄红。
“不肖子孙胤禛,叩见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自太祖爷起兵,我大清入关定鼎,君临天下,靠的是赫赫军功,是满洲八旗的勇武!”
“然,天花之疫,如附骨之疽,是我满人最大的梦魇!是悬在我爱新觉罗子孙头顶的利剑!”
“顺治爷……皇阿玛,为避痘,不得不将亲生骨肉送出宫外!自己却也未曾躲过!每每思及此,子孙都心如刀绞!”
他重重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气都吐出来。
“今日,子孙特来告慰列祖列宗!”
“天佑我大清!天佑我爱新觉罗!”
“慧嫔孙氏,为朕诞下龙凤双胎!此乃我大清入关以来,头一份的祥瑞!龙凤呈祥,国祚绵长!”
“不仅如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狂喜再也无法掩饰。
“子孙在等候慧嫔生产之际,心系皇嗣安危,夜不能寐,竟得上天垂怜,神仙入梦,亲授避痘之法!”
他将“牛痘接种”之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禀告给列祖列宗。
“此法若成,我爱新觉罗的子孙,将再无天花之忧!我满洲八旗的根基,将固若金汤!”
“列祖列宗在上!此非子孙一人之功,实乃上天庇佑,祖宗显灵!”
他再次俯身,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子孙胤禛,必定彻查此事,将此法推行于八旗,推行于天下!让我大清万千子民,再不受痘疫之苦!”
“此不世之功,足以告慰天地,光耀我大清万世基业!”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皇位,将比历史上任何一位帝王,都坐得更稳!
一个时辰后,皇帝从太庙出来。
迎着冬日刺眼的阳光,他整个人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那股君临天下的威势,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人。
他大步流星地走回养心殿。
殿内,空气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十几个须发皆白、官袍齐整的太医院院判、院使,乌压压地跪了一地,殿内死寂,唯闻心跳。
皇帝负手立在殿中,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狂喜与焦灼的神情。
“都听清楚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湖里。
牛痘。
避痘。
朕蒙神仙托梦。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听起来荒诞不经,可从天子口中说出,便带着不容置喙的千钧之力。
为首的院判刘声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额头早已被冷汗浸湿。
“回……回皇上的话,此事……此事闻所未闻,太过骇人听闻。以牛之痘,种于人体,恐……恐有不测啊!”
“不测?”
皇帝猛地回头,眼神如利剑,直刺得刘院判一个哆嗦,又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朕的皇子公主们,活在天花的阴影之下,日日提心吊胆,就不是不测了?!”
“福临爷英年早逝,玄烨爷幼年九死一生,这些血淋淋的教训,你们都忘了?!”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压抑了几代人的恐惧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化作天子之怒。
“一群废物!平日里只会开些温吞的方子调理,真到了要命的关头,一个个都只会说‘听天由命’!”
“如今,朕蒙上天垂怜,神仙授法,你们却只会说‘骇人听闻’?!”
皇帝气得在殿内来回踱步,龙袍下摆扫过金砖,带起一阵焦躁的风。
他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太医。
可他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更需要有人,来验证这个天大的福音!
许久,他终于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不容动摇的决断所取代。
他冷冷地扫视着殿内跪伏的太医们,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给你们三天时间。”
“在京城内外,给朕找到生了牛痘的牛!找不到,你们所有人的脑袋,就都别要了!”
“再去找几个得了天花却侥幸未死的痘人!朕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再未得过天花!”
“滚!”
一群太医像是从溺毙的深水中挣脱,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龙涎香与书墨的空气,都压不住他此刻心中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