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牛痘(1 / 2)
春熙殿内,前一刻还暖融融的空气,被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割裂。
那只上好的汝窑茶盏在孙妙青手中脱落,摔在光洁的金砖上,四分五裂。茶水洇湿了名贵的地毯,像一滩突兀的泪痕。
“主子!”
青珊和瑞珠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两张脸瞬间没了血色。
“主子您怎么了?”
她们慌忙围上来,却见孙妙青一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软垫,另一手紧紧按住自己高耸的腹部,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已经滚落下来。
那阵尖锐的坠痛来得毫无预兆,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拧着她的五脏六腑。
紧接着,又是一阵更为凶猛的剧痛袭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的两个小家伙,正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拼命地往下坠。
“快……”孙妙青的嗓音因为剧痛而变得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去传太医!叫稳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将吓傻了的青珊和瑞珠劈醒。
“是!是!”
青珊连滚带爬地冲出殿外,嗓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尖利得像是能划破春熙殿的琉璃瓦。
“来人啊!快传太医!慧嫔娘娘要生了!”
她这一嗓子,像是往烧开了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春熙殿瞬间炸开了!
瑞珠也猛地回过神,她想去扶孙妙主子,可手抖得根本使不上力,只能一边死死攥着拳,一边朝着殿外声嘶力竭地大喊:“稳婆!快去敬事房叫稳婆!”
春喜是最后一个听到动静冲进来的,但她也是最镇定的一个。她一个箭步冲到孙妙青身边,顾不上礼数,一把抓起主子的手腕,三根手指死死按在脉门上。
“主子!主子您撑住!”春喜的脸也白了,但眼神还算稳,“脉象尚可,您别慌!”
整个内殿,顷刻间乱成了一锅沸水。
宫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奔走呼号,打翻茶盏的声音、脚步的杂沓声、焦急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混乱。
“水!热水!”
“参片!快去取参片给娘娘含着!”
“产房!快把西暖阁收拾出来!”
“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孙母早已慌得六神无主,想上前又怕添乱,只能在一旁垂泪顿足,嘴里不停念叨着“菩萨保佑”。
就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中,孙妙青又被一阵更为凶猛的剧痛攫住。
她整个人从软榻上弓了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腹中那两个小东西像是约好了一样,卯足了劲儿往下冲。
疼。
疼得她几乎要咬碎自己的舌根。
“青珊!”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奴婢在!奴婢在!”青珊哭着扑回来。
“去……景仁宫……”孙妙青的呼吸又急又短,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巨大的力气,“就说我……动了胎气……请皇后娘娘……示下……”
话音未落,她又转向刚从外面冲进来的小卓子,眼神骤然一厉。
“小卓子!”
“奴才在!”小卓子腿都软了,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去养心殿!直接跟皇上报!”孙妙青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用尽了最后的清明,“就说慧嫔……要生了!”
两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说辞。
小卓子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
而孙妙青,在下达完这两道命令后,再也支撑不住,所有的理智和力气都被下一波更汹涌的剧痛彻底吞没。
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完了。
这是她昏过去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不过半个时辰,春熙殿外已是人影绰绰。
慧嫔要生了的消息,像一阵带着火星的风,瞬间燎遍了整座后宫。
一些离得近、消息灵通的妃嫔早已按捺不住,候在了殿外。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目光却都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
“这慧嫔娘娘,平日里瞧着四平八稳的,没想到临盆也这么大阵仗。”
“可不是,我宫里都听见那声尖叫了,吓得我心口直跳。”
“嘘,小点声,皇后娘娘驾到了!”
话音未落,众人噤声。
只见皇后在剪秋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她一到,周遭的空气都仿佛重了几分,方才的窃窃私语瞬间湮灭。
“给皇后娘娘请安。”
“都免礼吧。”
皇后扶着剪秋的手,看着殿内灯火通明、人影忙乱的景象,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慧嫔妹妹怎么样了?”
一旁的齐妃撇了撇嘴,忍不住小声嘀咕:“不就是生个孩子,哪个女人不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瞧这兴师动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想当初本宫生三阿哥的时候,也没见这么折腾。”
她身边的襄嫔听了,用帕子掩住唇角,那双总是含着精明算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围几人都听见。
“齐妃姐姐此言差矣。”
“慧嫔妹妹腹中怀的可是双胎,是天降的祥瑞,这等福气,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这话听似在劝解,实则句句带刺。
既点出了孙妙青的与众不同,又暗讽齐妃没这个福气。
齐妃顿时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襄嫔却不看她,目光悠悠地转向养心殿的方向,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再者说,皇上心里头惦记着,那才是顶天的大事。瞧,这不就赶着来了么?”
她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太监高亢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众人心中一凛,齐刷刷跪了一地。
只见皇帝一身明黄常服,步履匆匆而来。
他几乎是带起一阵风,从跪着的众人面前径直走过,看也没看周遭行礼的妃嫔,目光直直地投向紧闭的殿门,开口便问向刚起身的皇后。
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灼。
“慧嫔如何了?”
这三个字,问得急切,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紧张。
在场所有妃嫔的心,都随着这三个字狠狠沉了下去。
皇后依旧是那副温婉贤良的模样,柔声答道:“臣妾也是刚到,只知太医和稳婆都已在里头候着了。皇上放宽心,慧嫔妹妹吉人天相,腹中又是龙裔双胎,必会母子平安的。”
她特意加重了“龙裔双胎”四个字。
皇帝却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便负手在殿外来回踱步。
那份毫不遮掩的在乎,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剜在殿外每一个女人的心上。
齐妃的脸都快扭曲了,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
祺贵人撇着嘴,眼里满是不屑与嫉妒。
便是连一向沉稳的敬妃,目光也深沉了几分。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空气里,一个柔弱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
“瞧皇上这焦急的样子,臣妾这心也跟着悬起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才发现是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安陵容。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裳,身形单薄,微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都说女子生产凶险,慧嫔姐姐这双胎,更是难上加难。方才听着里头的动静,真叫人揪心。”
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齐妃。
“齐妃娘娘是有福之人,当年诞下三阿哥想是顺遂的,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福薄的,光是听着都觉得害怕。”
这话听着是自怨自艾,却像一根软针,精准地刺向了齐妃。
它既点出齐妃的抱怨在此情此景下显得何其凉薄,又用“福薄”二字将自己和殿内挣扎的慧嫔归为一处,博取了无形的同情。
齐妃被她这么一说,脸上更是挂不住,想发作,却又觉得对方姿态放得极低,自己若大声斥责,反倒显得刻薄了。
安陵容却没看她的反应,转而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底是深深的忧虑,话却是对着所有人说的:
“不过,这毕竟是天大的祥瑞。”
“臣妾只盼慧嫔姐姐能争气,为皇上平安诞下两位小皇子,不负皇上如此看重,也为我大清再添一桩盛事。”
“到那时,普天同庆,我们姐妹们也能跟着沾光,一同为皇上贺喜了。”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先是点明慧嫔的“争气”是为了“皇上”,将个人荣宠上升到了君王期盼的高度。
再用“大清盛事”将格局拉开,让旁人的嫉妒显得小家子气。
最后一句“姐妹们也能跟着沾光”,更是巧妙地将所有人的利益都与慧嫔的安危捆绑在了一起——慧嫔顺利生产,大家都有功劳,都能去贺喜,是集体荣誉。
一时间,连襄嫔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许与审视。
而皇帝来回踱步的身影,也因为这番话而极轻微地顿了一下。
殿外的气氛,因安陵容这几句看似柔弱却极有分量的话,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一时间,春熙殿外,除了皇帝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便只剩下众人各怀心思的呼吸声。
嫉妒、期盼、怨恨、算计……无数道视线交织在一起,都死死地钉在那扇门上,仿佛要将那门板烧出几个窟窿来。
***
与春熙殿的热闹喧嚣截然相反,碎玉轩内,是一片能将人溺毙的沉寂。
甄嬛的母亲已经走了。
那辆马车辚辚驶出宫门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一圈转动,都在碾压着她的心。
她静静地坐在窗下。
指腹上那个被针尖扎破的小小伤口,已经凝成一个暗红色的点,不时传来一阵刺痛,提醒着她方才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屈辱。
一门双绝色,母女共承恩?
流言像无形的脏水,泼了她满头满脸。
而皇帝那道嘉奖她“至纯至孝”的圣旨,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脸上火辣,心里冰凉。
他赏的不是她的孝道,是她的识趣。
是他用黄金和东珠,买下了她的沉默。
“小主,春熙殿的慧嫔娘娘,派人送了东西来。”
流朱在殿外低声通报,语气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甄嬛慢慢抬起头,眼底一片空茫。
孙妙青?
她在这个时候送东西来,做什么?
“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小卓子,他躬身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雕花盒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恭。
“奴才给莞嫔娘娘请安。我们主子听说甄夫人今日安然出宫,特备了份薄礼,恭贺娘娘母女平安顺遂。”
小卓子将木盒举过头顶。
“我们主子还让奴才给娘娘带句话。”
甄嬛没做声,只静静地看着他。
小卓子清了清嗓子,将孙妙青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我们主子说,这宫里的风言风语,最是伤人。妹妹刚生产完,万不可为此气坏了身子,伤了心神。”
“她与妹妹您一样,都是做了母亲的人。”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护住自己的孩子和家人更重要。”
“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一提。”
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一提……
甄嬛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十三个字,像是在品尝一颗无味的药。
没有安慰,只有冰冷的现实。
孙妙青不是在安慰她。
她是在点醒她,甚至是在邀请她。
邀请她,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一个将男女情爱彻底抛弃,只为孩子和家族前程而战的女人。
小卓子退下后,流朱上前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成色极好的和田玉“母女平安扣”,玉质温润,光华内敛。
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银质香盒,一打开,一股清冷而沉静的异香便钻入鼻息。
是有市无价的西域“定神香”。
流朱惊叹道:“慧嫔娘娘可真是有心,这礼送得这样周到。”
甄嬛拿起那只小巧的香盒,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香气,不暖心,却醒脑。
瞬间便让她因愤怒和屈辱而混沌的头脑,变得清明了几分。
她明白了。
孙妙青在用这份礼告诉她: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帮你定心安神。我知道你恨,你我目标一致,为了孩子和家族,扫清一切障碍。
这只手,不温暖,甚至带着几分算计的冰凉。
可对于此刻坠入冰窟的甄嬛而言,这已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正出神,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流朱满脸惊惶地从外面冲了进来,因跑得太急,声音都变了调。
“娘娘!不好了!”
甄嬛蹙眉,心头一紧:“又出了什么事?”
流朱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震惊和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神色,指着宫外的方向。
“刚……刚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春熙殿那位……那位慧嫔娘娘……”
“突然发动,要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