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牛痘(2 / 2)
殿内,血腥与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沉闷得让人窒息。
孙妙青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海里浮沉。
稳婆尖锐的催促,母亲焦急的哭喊,都变成了隔着水面传来的嗡鸣,含混不清。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身体里的力气被一寸寸抽干,腹中的坠痛一浪高过一浪,可她就是使不出力气。
“娘娘!娘娘您用力啊!”
“再不用力,小主子们要憋坏了!”
“主子,主子您醒醒!”
青珊和瑞珠的哭喊就在耳边,可她的眼皮沉重得无法掀开。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猛地将她的神魂拽回了人间!
“啊!”
孙妙青痛得叫出声,猛然睁开眼。
春喜满脸是泪地跪在榻边,一手死死攥着她的手。
她的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刚从发髻上拔下的银簪。
簪尖上,一滴鲜红的血珠正缓缓滚落。
“主子,得罪了!”
春喜的眼神却清明得吓人。
“您不能睡过去!六皇子还在外头等着弟弟妹妹呢!”
六皇子……
塔斯哈……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孙妙青脑中的混沌。
她想起了自己那个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会奶声奶气喊“额娘”的儿子。
她不能死。
她还要看着他长大,为他铺平前路,她还要……
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力量,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
“啊——!”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原始而尖锐的长号。
殿外,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声长号揪到了嗓子眼。
皇帝猛地停下踱步,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扇门,额角青筋毕露。
皇后捏着佛珠的手指停顿,口中的经文断了半拍。
齐妃幸灾乐祸的表情僵在脸上。
安陵容双手合十,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一声嘹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沉闷的夜空!
“哇——哇——”
生了!
皇帝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一个箭步就要往里冲,却被苏培盛死死拦住。
“皇上,不可啊!产房污秽,您龙体万万不可……”
殿外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神情各异。
齐妃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嘀咕:“总算是生了,折腾这半宿。想当初本宫生三阿哥,一碗催产药下去不就出来了?矫情。”
她话音未落,殿内,又传来一声同样响亮的啼哭!
“哇——哇——”
这第二声啼哭,比第一声还要有力气!
整个院子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很快,一个满脸喜气的稳婆撩开帘子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洪亮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慧嫔娘娘……诞下龙凤胎!一位小皇子,一位小公主!母子女俱安!”
龙凤胎!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激动得满面红光,竟一把推开碍事的苏培盛,大步就往殿内走去。
“赏!春熙殿上下,人人有赏!重重地赏!”
皇后站在原地,脸上温婉的笑容成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她死死掐着剪秋的手臂,指甲陷进皮肉里,才勉强维持住了母仪天下的端庄。
龙凤胎……
孙妙青这个贱人,她的福气,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襄嫔垂着眼,掩去了眸中的精光,不知在盘算什么。
安陵容则是喜极而泣,用帕子捂着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里念着“姐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只有齐妃,一张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恨不得把它当场撕碎。
而此刻的皇帝,已经完全顾不上旁人。
他闯进内殿,浓重的血腥气让他皱了皱眉,但他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床边。
孙妙青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整个人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却还强撑着一丝清明。
两个被包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小东西,正被乳母抱着,送到她眼前。
一个眉眼舒展,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另一个则皱着小脸,吧嗒着嘴,睡得香甜。
这就是她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皇帝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从乳母手中接过那个醒着的小皇子,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小脸,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像朕,这眉眼,活脱脱就是朕小时候的模样!”
他又去看另一个襁褓里的小公主,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肉嘟嘟的脸蛋。
“朕的公主……朕又多了一个公主!”
他抱着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
他俯身,握住孙妙青冰凉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沙哑。
“妙青,辛苦你了。”
“你为我大清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孙妙青虚弱地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的狂喜,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局,稳了。
***
孙妙青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午后。
殿内燃着清淡的安神香,驱散了生产后残留的血气。
她眼皮动了动,入目便是一身明黄常服。
皇帝竟就坐在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奏折,见她转醒,立刻将奏折丢在一旁,俯身握住她的手。
“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臣妾……还好。”
孙妙青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躺着别动。”皇帝不由分说地按住她,“太医说了,你这次亏损得厉害,得好生将养。”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眼神里是疼惜与狂喜交织的复杂情绪。
“朕都想好了,小七就叫弘曕,小公主的封号,就叫‘和恪’。”
“朕的弘曕,朕的和恪公主……”
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像得了什么绝世珍宝,欢喜得有些孩子气。
孙妙青静静看着他,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片刻后,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一丝后怕与迷茫。
“皇上……”她轻声开口,声音微弱,“臣妾在生产时,疼得快要没了知觉,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哦?梦见什么了?”皇帝被勾起了兴致。
“臣妾梦见……自己走到了一处云雾缭绕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有位白胡子的老神仙,他说……他说臣妾身怀龙凤胎,是天降祥瑞,但紫禁城里戾气太重,恐怕小儿多灾。”
孙妙青的语气,带着梦境初醒的恍惚,和一丝被刻意放大的恐惧。
皇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眉头紧紧蹙起。
“多灾?”
“是……”孙妙青的眼中适时流露出深深的忧虑,“那位老神仙说,小儿最怕的,是天花。那东西,是天降的瘟神,一旦染上,九死一生。他说,看在皇上是真龙天子的份上,又怜惜臣妾生产不易,才特意传授一个法子,可以……可以避痘。”
“避痘?!”
皇帝的身子猛地绷直,前一刻还握着孙妙青的手,此刻却像攥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俯下身,龙涎香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急切,喷在孙妙青的颊边。
“什么法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惊雷在殿内炸响,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天花!
这两个字,是悬在爱新觉罗家头顶几代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福临英年早逝的隐痛,是玄烨幼年九死一生的梦魇!
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孙妙青的眼神依旧带着梦醒后的迷离,仿佛还沉浸在那片云雾缭绕的仙境之中。
“那位老神仙说,天底下的牛,有时也会生一种痘,叫牛痘。”
“此痘性情温和,人若是染上,只会发些低热,几日便好。”
她将脑中的现代医学知识,揉碎了,用最朴素、最符合这个时代神话叙事的语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而染过牛痘之人,身上便有了神仙的庇佑,再也不会得那天花了。”
皇帝只觉得胸口一窒,连呼吸都忘了。
他不是没听过“以毒攻毒”的说法,民间的人痘法他也略知一二,但那风险太大,种痘如闯关,十之一二的死伤,他赌不起!
可牛痘?用牛身上的痘?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却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孙妙青看着他眼中剧烈变幻的神色,继续用那虚弱而坚定的声音,为他描绘那场“仙授”的画卷。
“老神仙让臣妾看了一场幻境。”
“他用一根极细的银针,从一头生了痘的牛身上,轻轻蘸取了一点痘疱里的清浆。”
“然后,在一个小儿的手臂上,浅浅地划破一点皮,就如蚊子叮咬一般。”
“再将那带着牛痘浆的针尖,在破皮处轻轻一抹。”
她描述得细致入微,仿佛亲眼所见。
“不过几日,那小儿手臂上便起了一个小小的痘疱,身子微微发热,却依旧能吃能睡。又过几日,痘疱结痂脱落,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印子。”
“老神仙说,此法名为‘接种’,种下的是牛痘,得的却是终身不染天花的福气!”
终身无虞!
这四个字,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砸在皇帝的心上!
他松开孙妙青的手,猛地站起身,在床边来回踱步,明黄的龙袍下摆带起一阵急风。
他的脑子里,一边是祖宗传下来的惨痛教训,一边是眼前这个女人匪夷所思的“梦境”。
是真的吗?
若她是骗朕……
不!她不敢!她没这个胆子!
可若她是真的……
若这法子是真的!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皇子公主们,将再也不必活在天花的阴影之下!意味着他爱新觉罗的血脉,将真正繁荣昌盛,再无夭折之虞!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功盖千秋的伟业!
他死死盯着孙妙青,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一种混杂着疯狂希望与极致恐惧的探究,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骤然看见了海市蜃楼。
他要确认,那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孙母被宫人引了进来,她本是来探望女儿的,刚到门口就听见了这番话,一进殿内,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脸上是激动与虔诚交织的神色。
“皇上!臣妇……臣妇有话要禀!”
“讲。”
孙母重重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皇上,妙青能得神仙托梦,这……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啊!”
“臣妇怀着妙青时,生产当夜,曾梦见一轮皎洁的明月,竟直直坠入臣妇怀中!当时只道是寻常胎梦,并未声张。可妙青这孩子,自小虽也聪慧,却远不及今日这般……这般有神仙缘法。想来,那月亮入怀的祥瑞,便是应在今日,应在这龙凤胎和避痘奇方之上啊!”
月亮入怀!
这番话,如同一块完美的拼图,严丝合缝地补全了整个故事。
一个出生时便有异象的女子,在为皇帝诞下龙凤祥瑞的艰难时刻,感得上天垂怜,得神仙托梦,传下济世良方!
这一切,都太过顺理成章,太过天命所归了!
皇帝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在这完美的叙事下烟消云散。
他亲自扶起孙母,又转头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却目光清澈的孙妙青,心中激荡难平。
他以为她只是个聪慧的女人,是个能为他绵延子嗣的嫔妃。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
是能护佑他大清江山社稷的祥瑞!
“苏培盛!”
皇帝霍然转身,对着殿外厉声喊道。
苏培盛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奴才在!”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与迫切,在安静的殿内回响。
“即刻传旨!召太医院所有院判、院使,半个时辰之内,滚到养心殿候命!”
“朕,有要事,要与他们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