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2 / 2)
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死寂的心房。
“这宫里,只有站在最高处的人,才能活。”
甄嬛轻声补充,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沈眉庄。
“我不想我的绾绾,将来也活得这般身不由己。”
沈眉庄缓缓抬头,目光再次落在摇篮里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
绾绾。
睡得那么香甜,对这宫廷的刀光剑影,浑然不觉。
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自己那份不甘就此沉寂的傲骨。
或许,真的该拼一把了。
殿外,风雪已停。
一缕微光穿过窗格,照亮了两个女人眼中,那如出一辙的、决绝的光。
*****
就在此时,漱芳斋殿外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负责通传的小太监在珠帘外压着嗓子禀报。
“启禀娘娘,祺贵人带了许多贵重贺礼前来,说是特意给您道喜。”
殿内瞬间一静。
春桃和青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警惕。
这位祺贵人昨天才得了盛宠,今天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这哪是道喜,分明是来示威的!
榻上的孙妙青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略一思忖,便淡淡地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本宫身子乏,不便见客。”
“但祺贵人新得圣心,又如此有心,不好当面拂了她的颜面。”
她抬起眼,那双清明的眸子深处,寒意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温润的笑意全然铺满。
“小卓子,你去回话。”
小卓子立刻凑上前,躬身听令,耳朵竖得像兔子。
“就说本宫多谢她的心意,贺礼本宫心领了,也替小皇子和小公主谢过她的厚礼。”
她声音一顿,慢条斯理地继续道:
“但太医有话,产后虚弱,最忌见风劳累。”
“皇上更是爱重一双儿女,特意下了严令,任何人来探望都需谨慎,免得过了病气。”
“本宫也是奉旨而为,不敢有丝毫差池。”
“你替我向祺贵人告个罪,就说今日实在不便,改日本宫身子好些了,定当亲自向她道谢。”
小卓子是个人精。
他脑中灵光一闪,瞬间通透。
这番话,既把皇上这尊大佛搬出来当挡箭牌,又把“皇嗣康健”这顶大帽子扣上,谁敢说半个不字?
末了还许诺一个“亲自登门”,给足了对方面子,让她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高!实在是高!
“奴才遵命!”
他躬身领命,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漱芳斋殿外,祺贵人瓜尔佳氏正由两个宫女搀着,下巴抬得高高的,几乎要翘到天上去。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件绣八宝金蝶的旗装。
头上戴的,正是皇帝新赏的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并蒂海棠步摇。
流苏垂在颊边,随着她不耐烦的细微动作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旁人的眼。
身后几个太监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阵仗摆得十足。
等了半晌,才见小卓子躬着个身子从里面出来,她便清了清嗓子,端足了架子,准备接受觐见。
小卓子一出门,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隔着老远就打了个千儿。
“哎哟,奴才给祺贵人请安!我们娘娘听闻您带着重礼前来,心里头真是又感激又过意不去,特意嘱咐奴才一定要替她好生谢谢您!”
祺贵人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嘴上却矜持道:“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前来道喜是应该的。”
小卓子脸上立刻换上为难的神色,歉然道:“贵人,您瞧这事儿闹的,实在是不巧。”
“我们娘娘产后虚弱,太医嘱咐了万万不可见风。”
“皇上更是下了严令,为保皇嗣康健,任何人探视都需格外小心。”
“娘娘也是身不由己,她心里惦记您的情谊,又怕慢待了您,急得在里头直说自个儿失礼,特让奴才来给您告个罪。”
祺贵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能进去?
那她这一身打扮、这满身的恩宠给谁看?
岂不是白来一趟?
她脸一沉:“妹妹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探望的。”
“我们娘娘自然知道,皇后娘娘的恩典,我们娘娘时时记挂在心呢!”
小卓子把姿态放得更低,头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可皇命大过天,更关乎龙凤胎的福泽,娘娘也是不敢违逆啊。”
“娘娘说了,您的心意和皇后娘娘的恩典她都真真切切地收到了。”
“这贺礼,她就厚着脸皮收下,也算替小皇子、小公主沾沾您的大喜气!”
“还请您千万别怪罪娘娘的失礼。”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又搬皇上,又抬皇后,最后还把祺贵人捧成了“有大喜气”的福星。
祺贵人本想发作,可听着这些话,心里的那点不快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想,孙妙青刚生下龙凤胎,风头正劲,却对自己这个新晋贵人如此“敬重”。
不但诚惶诚恐地收了礼,还许诺要亲自登门道谢。
可见自己如今在宫里的分量,确实不同了。
想到这里,那点没能进殿炫耀的遗憾,便化作了另一种飘飘然的得意。
“罢了,既然懿妃姐姐身子不适,妹妹也不是那不懂事的。”
祺贵人故作大度地一摆手,声音都轻快了几分。
“你告诉她,让她好生歇着,贺礼是妹妹的一点心意,不必挂在心上。”
说罢,她满意地瞥了一眼那些被留下来的贵重贺礼,觉得这一趟已经充分彰显了自己的身份和恩宠,便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宫了。
小卓子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憋着笑进了殿。
“娘娘,您真是神了!三言两语就把那位给打发了,看她那样子,还以为您多敬重她呢,走的时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孙妙青翻过一页书,淡淡地开了口:
“把她送来的东西,一样一样,仔仔细细地登记入库。”
“再叫个机灵的,去景仁宫跑一趟,就说本宫谢过皇后娘娘和祺贵人的厚爱,贺礼贵重,本宫实在愧领。”
小卓子一愣,随即一拍脑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奴才明白了!这是要让全宫上下都知道,祺贵人送了多大的礼!”
孙妙青放下书,端起温热的米油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那被风雪洗过的红梅上。
“她只是个炮仗,哄几句就能让她高高兴兴地响,听个热闹罢了。”
她轻声道。
“只是这炮仗的响声,要让该听见的人听见,才有意思。”
长春宫那位李贵人,不是正为了一支步摇气得砸东西吗?
这和田玉的观音,这赤金的龙凤镯,可比一支步摇要响亮多了。
***
碎玉轩中,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脸上混杂着藏不住的兴奋。
“小主!莞嫔娘娘,顺嫔娘娘!”
甄嬛眉心一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何事如此急?”
那小太监大口喘着气,话像是从喉咙里直接滚出来的。
“储秀宫的祺贵人,方才浩浩荡荡地去漱芳斋道贺!”
“结果……”
“人被堵在了殿外!”
“连门都没让进!”
什么?
甄嬛和沈眉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意外。
小太监说得更来劲了。
他竟学起了漱芳斋那个小卓子的腔调,捏着嗓子,躬着身子,把那场面演活了。
“‘我们娘娘产后虚弱,太医嘱咐了万万不可见风。’”
“‘皇上更是下了严令,为保皇嗣康健,任何人探视都需格外小心。’”
“‘我们娘娘心里惦记您的情谊,又怕慢待了您,急得在里头直说自个儿失礼,特让奴才来给您告个罪!’”
“‘可皇命大过天,更关乎龙凤胎的福泽,我们娘娘也是不敢违逆啊!’”
小太监学得惟妙惟肖,那份谄媚里透着理直气壮的劲儿,简直是本人亲临。
他直起身子,一拍大腿,脸上是全然的佩服。
“最绝的是后头!”
“那小卓子说:‘娘娘说了,您的心意和皇后娘娘的恩典她都真真切切地收到了。这贺礼,她就厚着脸皮收下,也算替小皇子、小公主沾沾您的大喜气!还请您千万别怪罪娘娘的失礼。’”
“您猜怎么着?”
“那祺贵人,听完这番话,非但没气,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天降的福星!”
“她满意地瞥了一眼那些被留下来的贵重贺礼,觉得这一趟已经把身份和恩宠都给彰显了,领着人,挺胸抬头,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殿内,一瞬死寂。
甄嬛怔怔地坐在那儿。
指尖触到杯壁,已是一片冰凉。
她以为,孙妙青是靠着“祥瑞”的名头和肚子里的孩子固宠。
她以为,孙妙青不过是比旁人更懂得如何讨皇帝欢心。
她却从未想过,孙妙青的手段,竟能如此直接,如此霸道!
这哪里是宫斗?
这分明是掀了规矩的桌子,还让对方高高兴兴地把桌子腿扛走了。
沈眉庄更是惊得半晌无言。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后的算计,也清楚祺贵人这颗棋子的作用。
皇后这是要放狗咬人,至少也要溅孙妙青一身泥。
可她万万没想到,孙妙青竟用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皇后的计谋,连同祺贵人的脸面,一起化解于无形!
不,甚至不能算化解。
是人家高高在上地坐着,祺贵人自己把脸凑到人家脚边,还觉得被蹭了一下是无上荣光。
沈眉庄缓缓转过头,看向甄嬛,又遥遥望向漱芳斋的方向。
那个人……
她根本就没按这宫里的规矩来。
“你先下去吧。”
甄嬛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发飘。
小太监退下后,殿内更静了。
甄嬛看着杯中缓缓舒展的茶叶,许久,才说了一句。
“我先前……真是小瞧她了。”
“小瞧?”
沈眉庄的声音发涩,带着一丝苦到骨子里的清明。
“我们是看错了。”
“我们想着如何结盟,如何避让,如何借力打力。”
“可她……”
“她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力’本身。”
是啊。
皇命、皇嗣。
这两座大山搬出来,谁敢多言半句?
甄嬛的心,一寸寸往下坠。
她刚刚才和眉姐姐剖白心迹,决定联手造船,在这吃人的后宫里,趟出一条活路。
可孙妙青,似乎已经坐在一艘固若金汤的巨舰上了。
自己这点刚刚燃起的火苗,在她那冲天的权势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可笑。
甄嬛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划过。
那自己和眉姐姐的这条船……
还能造得起来吗?
又能驶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