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1 / 2)
一早
景仁宫。
皇后手中的小巧金剪,“咔嚓”一声。
一支开得最盛的腊梅,应声而落。
她看也未看,只将修剪好的梅枝插回瓶中,姿态端凝,仿佛刚才剪断的不是花,而是某个碍眼之人的命数。
剪秋垂首立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汇报着漱芳斋与碎玉轩的动静。
“……苏总管特意去了碎玉轩,赏了莞嫔一盅人参血燕,说是皇上吩咐的,要与懿妃娘娘那份一模一样,怕莞嫔多心。”
皇后唇角勾起那抹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笑。
“皇上倒是体贴。”
她转过身,那双温和的眸子深处,是凝结的冰。
“一碗生化汤,一盅燕窝,就想浇灭这满宫的妒火?”
她轻哼一声。
“天真。”
“长春宫那位呢?”皇后忽然问。
剪秋心头一凛,连忙回道:“李贵人昨夜又摔了东西,奴婢按您的吩咐去劝了。可瞧着,她心里那股邪火,怕是更旺了。”
“旺才好。”
皇后的指尖,轻轻拂过腊梅娇嫩的花瓣,动作轻柔得如同爱抚。
“这火啊,得有人给它添柴。”
“烧得越旺,才越容易烧到不该烧的地方去。”
话音刚落,绘春从殿外快步走入,神色微妙。
“娘娘,储秀宫的祺贵人来了。”
“说是……奉了您的懿旨,特来请安,顺道想去漱芳斋,给懿妃娘娘道喜,沾沾福气。”
皇后脸上的笑容,终于真实了几分。
那笑意里,是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满意。
鱼儿,上钩了。
“让她进来。”
祺贵人很快便进来了。
一身簇新的玫瑰紫旗装,头戴赤金镶红宝的并蒂海棠步摇,脚踩高高的花盆底。
环佩叮当,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恨不能将所有颜色都穿在身上,将这素净的景仁宫都衬得俗气了几分。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脸上那股子按捺不住的得意,却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起来吧。”皇后温和地笑着,对她招了招手,“快到本宫身边来坐。”
祺贵人几步上前,挨着皇后坐下,开口便是小女儿般的抱怨与撒娇。
“娘娘,您是不知道,嫔妾昨儿一宿都没睡好。”
“哦?皇上不是歇在你那儿了么?”
“就是因为皇上在,嫔妾才紧张得睡不着呀!”祺贵人嘟着嘴,那副天真娇憨的模样,蠢得明明白白。
皇后的笑意更深了,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呀,就是个孩子心性。如今既得了圣宠,往后便更要谨言慎行,为后宫姐妹做个表率。”
“嫔妾省得。”祺贵人乖巧应下,随即眼睛一亮。
“娘娘!嫔妾听闻懿妃娘娘诞下龙凤胎,这可是天大的祥瑞!嫔妾想着,也该去探望探望,替娘娘,也替咱们后宫的姐妹们,送份心意,沾沾这泼天的福气!”
她话说得冠冕堂皇,眼底那点嫉妒与算计,却像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皇后要的,就是这个。
她故作沉吟,才缓缓点头,语气欣慰。
“你有这份心,很好。本宫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她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嘱咐。
“只是,懿妃如今身子虚,最是见不得吵闹。你去了,说几句体己话便回,莫要扰了她歇息。”
皇后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亲近的提点。
“还有,懿妃素来不喜奢华,你带的贺礼,心意到了便好。不必太过贵重,免得落了旁人口实,说你巴结逢迎,那就不美了。”
这番话,句句是为祺贵人着想,字字都是挖好的坑。
祺贵人果然半点没听出弦外之音,只觉得皇后这是掏心窝子地为她打算,感动得连连点头。
“娘娘放心!嫔妾都记下了!绝不给娘娘丢脸!”
从景仁宫出来,祺贵人脸上的得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回头对贴身侍女画屏道:“看见没?皇后娘娘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我!”
“那个什么懿妃,不过是肚子争气罢了!”
画屏连忙奉承:“那是自然!主子您家世显赫,容貌出众,又得圣宠,那懿妃不过是个汉军旗的,哪里比得上您金尊玉贵!”
“就是!”祺贵人被捧得心花怒放,下巴抬得更高。
她想起皇后的话,不屑地撇了撇嘴。
贺礼不贵重?
那怎么能显出她的身份和皇后娘娘的看重?
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走!去我库房里,把额娘给我陪嫁的那尊和田白玉的送子观音像取出来!”
“再去挑一对最肥的赤金龙凤镯!”
画屏的脸色变了变,小声提醒:“主子,皇后娘娘不是说,心意到了便好……”
“你懂什么!”祺贵人瞪她一眼。
“皇后娘娘那是怕我破费,心里疼我呢!我若真送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岂不是丢了皇后娘娘的脸?更是让人觉得咱们瓜尔佳氏小气!”
她一脸“我最懂皇后心思”的表情,理直气壮。
随即,她领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直奔春熙殿的方向而去。
那赤金步摇上的流苏,在她耳边一下下地晃着。
像是在为一场即将来临的好戏,敲响了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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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内,空气凝滞如冰。
甄嬛望着镜中那张略显憔悴的脸。
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又翻涌了上来。
懿妃。
贵妃仪仗。
大赦天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烙在她的心上。
她当然知道,孙妙青的得势对甄家是好事,能将皇帝与满朝文武的目光从她甄氏一门身上挪开。
可那份被彻底压制、被完全比下去的失落,却是真实到让她指尖发冷。
皇帝那句“两位娘娘都是为皇家立下大功的功臣,断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听着是抚慰,实则像一盆冰水。
将她心头那点自欺欺人的温情,浇得一干二净。
她的宠爱,是私情,是镜花水月,是皇帝随时能收回的恩赐。
孙妙青的圣眷,却是国事,是功绩,是皇帝用来稳固江山社稷的一块金字招牌。
“小主,顺嫔娘娘到了。”
崔槿汐的声音将甄嬛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
她迅速敛去所有情绪,换上一贯温婉的笑容。
“快请进来。”
沈眉庄一袭素雅的湖绿色宫装,步履从容地走进殿内。
她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倦色,却丝毫不损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雅高华。
“眉姐姐快坐,不必多礼。”
甄嬛亲自上前扶了一把,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流朱奉上了最好的云顶毫。
“嬛儿,我来了。”
沈眉庄唇边噙着一抹浅笑,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甄嬛身旁的摇篮上。
摇篮里,是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绾绾。
看到那张酣睡的、不染尘埃的小脸,沈眉-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开,又迅速被她掩饰了过去。
“我这儿新得了几张给孩子做衣裳的花样子,想着姐姐女红最好,眼光也独到,便想请姐姐来帮我参详一二。”甄嬛握住沈眉-庄的手,柔声说。
她的指尖微凉。
沈眉庄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没有立刻接话。
她太了解甄嬛了。
请她来,绝非为了几张花样子这么简单。
殿内一时无话,只听得见角落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甄嬛见她不语,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几分自嘲的苦涩。
“姐姐也知道,这宫里,看着是繁花似锦,底下却全是吃人的陷阱。”
“我如今看似风光,可我阿玛在朝中的处境,却无异于烈火烹油。”
“皇上的恩宠,有时候,比刀子更要人命。”
沈眉庄抬眼,静静地看着甄嬛。
她当然懂。
当年假孕之事,皇帝那张翻脸无情的脸,她到今日都记得清清楚楚。
“皇后娘娘的‘贤德’,敬妃娘娘的‘宽厚’……”甄嬛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像淬了冰,“听着都很好,可我们这些棋子,又能指望几分真心?”
沈眉庄的脸色白了白,牵出一抹极淡的笑。
“皇后娘娘仁慈,我如今……不过是个无福之人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透着认命的悲凉。
“姐姐何出此言?”
甄嬛凝视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锐利。
“当年假孕一案,其中的鬼祟,姐姐当真甘心就这么算了?”
“皇后看似宽厚,可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温宜公主虽在敬妃处,姐姐能时时得见,可那终究不是你自己的孩子。”
“这宫里,唯有自己亲生的,才是唯一的依靠!”
沈眉庄的指尖猛地一颤,茶水漾出杯沿,烫了她的手背。
甄嬛的话,不是在揭她的伤疤。
是在用刀尖,试图剜出那根扎在她心头、早已腐烂的毒刺。
“我的意思是,”甄嬛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冷酷,“与其坐在一艘看着安稳,实则千疮百孔的船上听天由命,不如……”
“我们自己联手,造一艘自己的船。”
“为孩子,也为我们自己,趟出一条活路来。”
她停顿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眉-庄的眼睛。
“这宫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无福之人’。”
“只有不争不抢,任人宰割的蠢货。”
“姐姐的傲骨还在,我的心气也未死。你我联手,这满宫的魑魅魍魉,又何足为惧?”
沈眉庄看着甄嬛眼中那团重新燃起的火焰,自己那颗早已沉寂如死灰的心,竟也跟着震颤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骄傲与期盼。
想起被幽禁时彻骨的绝望。
更想起皇帝的凉薄与皇后的伪善。
“你想如何?”
沈眉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重新带上了几分探究的锋芒。
甄嬛笑了。
那笑容里,是运筹帷幄的自信。
她知道,沈眉庄这根最坚韧的弦,已经被她重新拨动。
“姐姐如今深居永寿宫,看似与世无争,反而能将这宫里的人心看得更清楚。”
“我需要姐姐的眼,和姐姐的稳重。”
甄嬛轻抚着摇篮的边缘,语气变得幽深。
“我们不必主动做什么。”
“只需静静地看着。”
“等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一个个跳出来,自己露出破绽。”
“届时,我们只需在背后,轻轻推上一把……”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沈眉庄已然全懂了。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抱怨,而是深思熟虑的谋划。
眼前的甄嬛,早已不是那个会为了帝王私情而伤春悲秋的少女。
沈眉庄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