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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途如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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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是在一个阴雨的午后抵达长沙小吴门车站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雨丝斜织,将站台上的一切——攒动的人头、昏黄的灯影、湿漉漉的煤灰地面——都笼在一片迷蒙的灰调里。肖玉卿提着一只半旧的藤编行李箱,随着沉默而略显焦躁的人流,走下咣当作响的铁皮车厢。

湘江特有的水汽,混杂着雨水、泥土和远处隐约的橘子洲头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不如赣南红土地那般沉滞,却多了几分江城的湿润与微腥,像一把潮润的刷子,猝不及防地拂过他记忆的封尘。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长衫,帽檐低压,眉宇间那份难以完全掩藏的锐气,与周遭的氛围隐隐有些格格不入。

站台上人声嘈杂,湘音浓重而急切,与金陵官话的平缓、赣南方言的艰涩都不同,自有一种火辣辣的穿透力。

肖玉卿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挑着担子叫卖“刮凉粉”、“臭豆腐”的小贩;披着油布匆匆而过的行人;几个聚在廊柱下避雨、眼神却滴溜溜乱转的青皮。没有发现特别关注他的视线,这阴雨似乎模糊了所有人的轮廓,也搅乱了本应有的秩序。

他微微吐出一口浊气,但神经的弦并未放松。离开金陵的借口是“父亲病笃,亟需归省”,由第三厅核准,手续齐全。厅长甚至多批了几天假,言语间不乏对“孝子”的体恤。然而,这“孝”字背后,是北极阁审查后依旧微妙的处境,是曹彦达那条“磐石”线惊险启动后的余波,是罗云净虽脱险却可能仍在某些名单上的隐忧。此刻离京,既是情理之中,亦是权宜之计。

这些年一直是二弟玉衡给他写家书,报平安,说些家中琐事。上月却突然收到父亲亲笔的信——笔迹已不复昔年指点江山时的遒劲飞扬,变得虚浮颤抖,内容却依旧克制,只絮叨些家常,叮嘱他“公务虽繁,亦须珍摄”,末尾一句“闻金陵多雨,勿忘添衣”,让他对着信纸怔了半晌。

父亲……那个记忆中总是端坐在书斋“听雨轩”、手持书卷、眉宇间凝着书卷气与湘人特有执拗的老人,竟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肖玉卿没有雇车,提着箱子,走入长沙熟悉的麻石街道。雨水在青石板路上汇成细流,映着两旁灰砖黑瓦的民居和偶尔可见的、带有西式风格的店铺招牌。空气里飘着油炸食物的焦香、中药铺的苦涩,还有潮湿木头和旧书报混合的气味。孩童的嬉闹声从某个深巷传来,又被雨声吞没。

这座城,在他离家的这些年里,似乎既变了,又没变。热闹底下,总有种说不清的、属于湘人的躁动与不安。

他走得不快,步伐沉稳,目光掠过那些记忆中的地标:曾和同学争辩过时局的茶馆已换了招牌;昔日购买笔墨纸砚的“文渊阁”还在,橱窗却蒙着灰;远处天心阁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许多被刻意遗忘的片段涌上心头:少年时在岳麓书院听先生讲“经世致用”时的热血沸腾;第一次读到《新青年》时的心潮澎湃;与父亲因“弃笔从戎”问题爆发激烈争执,父亲将一方端砚掷在地上,裂痕如蛛网;最终他留下“男儿志在四方”的字条,踏上南去的路……

那时以为斩断了根须,如今才发现,那根系深植血脉,盘根错节。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势稍歇。他拐入一条更为幽静的巷子,青苔爬满了墙根。巷子尽头,是一座闹中取静、白墙黛瓦的宅院,门楣上悬着“肖宅”匾额,字是父亲的手笔,清癯峭拔,只是年深日久,漆色黯淡。门前的石鼓依旧,却显得格外冷清。

他抬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声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开,有些沉闷。

侧门开了条缝,露出老仆江叔那张愈发苍老、写满担忧的脸。江叔眯着眼,借着门内透出的昏光,仔细辨认着门外这个被雨水打湿了肩头、帽檐低压的陌生人。

“江叔。”肖玉卿摘下帽子,露出被雨水濡湿的额发和清晰的脸部轮廓。

江叔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一把将门拉开:“大少爷!您……您可算到了!”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激动,随即迅速将他让进门内,闩好门,才颤声道,“老爷……老爷这几日,愈发不好了,清醒时总望着门口……”

庭院比记忆中更加清寂。天井里的那株老桂花树还在,叶片被雨水洗得发亮,却更显孤直。回廊的朱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只有正房和东侧的书斋“听雨轩”还亮着灯,光线昏黄,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江叔,父亲现在如何?”肖玉卿边走边问,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唉,”江叔重重叹了口气,跟在他身侧,语速加快,“入冬就犯了咳疾,一直不见好。开了春,人更虚了,吃不下东西,前几日还强撑着看了会儿书,昨儿夜里忽然痰涌上来,险得很……大夫说,怕是……就在这几日了。太太和二少爷他们都在里头守着。”

肖玉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再问,径直走向“听雨轩”。

这里曾是父亲的精神堡垒,满架的诗书,墙上的山水画,案头的文房四宝,都染着旧式文人的清傲与沉静。如今,药罐代替了茶壶,苦涩的气味取代了墨香,衰败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母亲和二弟肖玉衡守在床前。母亲的眼睛红肿,看到他,未语泪先流。二弟起身,脸上是疲惫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情,低低叫了声:“大哥。”

肖玉卿对母亲点了点头,又看向二弟,目光最终落在床上。

父亲躺在那儿,盖着锦被,露出的脸庞瘦削得几乎脱了形,面色灰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额前。他闭着眼,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

“父亲。”肖玉卿走到床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

床上的老人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眼皮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颤动了一下,终究没能睁开。只是那原本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丝。

肖玉卿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握住了父亲那只露在被子外、枯瘦如柴、指节变形的手。触手冰凉,皮肤松弛,几乎没有血肉的感觉,只有骨头的硬度。

他想起这双手,曾经如何有力地握着毛笔,写下力透纸背的文章;如何严肃地指着他,呵斥他的“离经叛道”;又如何在他少时发烧时,笨拙而焦急地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断断续续说着父亲这几日的情况。二弟默默递上一杯温水。肖玉卿只是听着,握着父亲的手,目光落在父亲灰败的脸上,神情沉静得近乎肃穆。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衰败气息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敲打着屋檐下的芭蕉叶,更添几分凄清。

直到夜深,母亲和二弟实在支撑不住,被他劝去歇息。江叔送来炭盆,盆里的银炭明明灭灭,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房间里彻骨的寒凉。

肖玉卿独自守着。

他坐姿笔挺,又像是某种无声的仪式。目光偶尔掠过父亲痛苦呼吸的脸,偶尔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岳麓山的轮廓早已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淅沥的雨声。

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间隔越来越长。有时,他会突然急促地喘息几下,胸口剧烈起伏,喉间的痰音令人揪心,然后又归于更深的沉寂。肖玉卿会适时地用棉签蘸了温水,润湿父亲干裂的嘴唇,或是轻轻帮他调整一下姿势。

在这死寂的守候中,金陵的一切却像默片般在脑中回放:北极阁会议桌上摊开的绝密图纸,罗云净推演公式时微蹙的眉头,曹彦达在档案室确认身份时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无数个在电键上敲击出无形烽火的深夜……

那里是他的战场,是他的信仰所系,是他不惜为之潜伏、周旋、甚至牺牲的“远方”。

而眼前,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斋,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是他血脉的源头,是他无法推卸的“近处”。

两种人生在此刻交汇,却如同水与油,界限分明,无法相融。他无法向父亲剖白心迹,正如父亲或许至死都无法真正理解,这个背离了“读书致仕”传统路径、投身行伍又转入诡谲情报世界的长子,内心的图景究竟是何模样。他们之间,隔着时代,隔着选择,隔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秘密。

一种深切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浸透四肢百骸。这疲惫,比在敌营中心弦紧绷更耗神,比在生死边缘行走更蚀骨。那是灵魂被撕裂后,空旷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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