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途如雾(2 / 2)
凌晨时分,雨停了。
窗外透进一点熹微的、惨白的天光。父亲忽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音节。肖玉卿立刻俯身凑近。
“……玉……卿……”气若游丝,几乎难以捕捉。
“父亲,我在。”他握紧了那只冰冷的手。
父亲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眼皮。那双曾经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的尘翳。他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目光在肖玉卿脸上停留,涣散的瞳孔里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吐出几个断续的字:“……莫……莫再……”
肖玉卿将耳朵凑得更近。
“……莫再……一个人……”父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好好的……成个家……”话音落下,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也终于彻底涣散,但目光却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停留在肖玉卿脸上,直至完全寂灭。
肖玉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如同风中的残烛,微弱地摇曳,挣扎,却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眼皮缓缓合拢,握住肖玉卿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量,变得完全松弛。
呼吸,停了。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些,却依旧是惨淡的灰白色。房间里炭火已近熄灭,寒意重新弥漫上来。
肖玉卿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握着父亲的手,那只手正迅速失去最后一丝温度。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那急速流逝的温暖灼伤,随即握得更紧,指节泛白。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
守灵,治丧,一切依循旧礼。肖玉卿以长子的身份主持,礼节周全,沉默而克制。前来吊唁的多是父亲的故旧门生、长沙城内的书香世家或旧式文人。他们谈论着父亲的学问、气节,感慨着老成凋零。在这些人眼中,肖玉卿只是一个“在外从军、颇有出息”的长子,此刻正沉浸在丧父之痛中。
七日后的清晨,肖老爷子葬于岳麓山下的家族墓地。简单的仪式后,亲友散去。肖玉卿独自留在新立的墓碑前。山风掠过湘江水汽,带着刺骨的寒意。墓碑上刻着父亲的名讳、生卒、以及一句简短的墓志铭,概括了他作为学者、士大夫的一生。
他弯腰,从湿润的泥土中,拾起一块小小的、带着褐色苔痕的碎石,握在掌心。石块冰凉,坚硬,棱角硌着皮肤。他紧紧攥着,仿佛要从中握住某种实在的、与这片土地相连的东西,或是将某种无法言传的情绪,封印在这冰冷的触感里。
良久,他松开手,碎石滚落,无声地没入泥土。
他凝视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低声道:
“父亲,我……心里有了很重要的人。”
顿了顿,他声音更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会‘好好的’。您安心走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父亲的名字,转身,朝着来路走去。步伐沉稳,背影在初冬萧瑟的山色里,显得格外孤直而决绝。
他没有回头。
回到老宅,向母亲和二弟辞行。
母亲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玉卿,不能再多住些日子吗?你爹刚走,家里……”
“娘,军命在身,耽搁不起。”肖玉卿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他轻轻替母亲拭去泪水,“您保重身体,家里的事,玉衡会尽心。我……必须走了。”
二弟红着眼眶,欲言又止:“大哥,一切小心。”
肖玉卿点头,看向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弟弟,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家里……拜托你了。”
他不能久留。
父亲的丧事,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短暂离场。但离开太久,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更可疑的境地。北极阁的阴影仍在,“磐石”线的安全需要维护,罗云净在委员会的处境需他暗中留意。他必须回到那个布满无形刀锋的棋局中去。
江叔送他到门口,老仆眼中含着浑浊的泪花,嘴唇翕动,最终只哑声道:“大少爷……一路平安。”
肖玉卿点点头,用力握了握江叔枯瘦的手,然后转身,迈出了肖宅的门槛。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那一院书香、药味、泪痕与记忆,再次隔绝。
他走在长沙清晨湿冷的街道上,市声渐起。豆浆油条的香气,报童清脆的叫卖,黄包车夫的吆喝……生活以其固有的、嘈杂而坚韧的节奏继续着,仿佛一位老儒生的逝去,只是湘江奔流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他登上了列车。当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烟,缓缓驶离湘江畔这座熟悉的城池时,肖玉卿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逐渐加速后退的景物——江面、洲渚、远山、城市轮廓模糊的剪影。
父亲临终前那空洞而平静的目光,二弟复杂的眼神,老宅清寂的庭院,岳麓山下冰冷的新坟……这些画面,随着车轮有节奏的撞击声,渐渐模糊,褪色,沉入意识的深潭,被一层冰冷的水壳封存。
取而代之的,是金陵参谋本部大楼幽深的走廊,是北极阁会议室惨白的灯光,是罗云净那双从迷茫到坚定的眼睛,是密码本上跳跃的数字,是深夜电台指示灯那一点幽绿的、象征着危险与希望的光芒。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丝属于“肖家长子”的疲惫与空茫已荡然无存,重新凝聚成那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与锐利,如同岳麓山深潭的寒水,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足以穿透一切迷障的冷光。
归途如雾,笼罩了湘江的烟雨,浸润了书斋的墨香,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他沉默地穿越了这层亲情的、乡愁的迷雾,将那份血脉相连的沉重与失落,无声地锻打进骨骼,化作支撑他在更黑暗、更复杂的道路上继续孤独前行的、冰冷而坚韧的脊梁。
前方,金陵在望。新的无声的惊雷,或许已在云层深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