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集:广交会(1 / 2)
接下来的日子,“北木”小院里流淌着一种沉静而饱满的节奏。
秦建国带着王娟继续攻坚“黑水”壁饰。七块江底老木的波浪拼接进展缓慢,却稳扎稳打。每一次对缝、胶合、固定,都像江水冲刷卵石,不急不躁,直至浑然天成。壁饰的雏形渐渐显现:深褐色的柞木如江底沉岩,灰白色的水曲柳似浪尖浮光,中间过渡着深浅不一的赭与青。当最后一块板料严丝合缝地嵌入,整幅壁饰在阳光下泛出湿润般的光泽,木纹的走向仿佛被无形的手引导着,共同朝着一个方向奔涌——那是松花江东去的方向。
李强和李刚两兄弟的基本功训练从未间断。院子一角,刨花堆成了小山,锯末染白了鞋面。李刚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渐渐磨成了一层薄茧。秦建国偶尔过去指点,不多言,只纠正最关键的动作。“力不在猛,在匀;眼不在快,在准。”这话李刚记在了心里。他开始能刨出光滑如镜的木面,锯出的线条也笔直起来。更让秦建国欣慰的是,这孩子身上那股怯生生的气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手中活计的沉静。
周末,宋志学如约而至。他带来的不只是那箱雕花残件,还有一卷自己根据残件想象、绘制的完整纹样图。线条虽显稚嫩,但构图大胆,试图在传统云纹莲瓣中融入一些几何化的现代感。
“秦师傅,您看……这样行吗?”宋志学有些忐忑。
秦建国仔细看了图纸,又拿起残件对比:“想法很好。老物件修复,第一步是‘读懂’它。你看这莲花瓣的卷曲角度,不是随意的,每一转都有当时匠人的呼吸节奏。你试着临摹,不是画形,是体会那股‘气’。”
他让宋志学从最基础的磨刀、辨认木纹开始,然后给他一块普通木料,让他抛开图纸,只凭对残件的触摸和感受,试着刻一刀。宋志学最初几刀笨拙而生硬,但在秦建国“放松手腕,让木头带着刀走”的提示下,渐渐找到了些许感觉。刀尖游走间,他额上冒汗,眼中却闪着光。
王娟除了辅助“黑水”制作,还承担了所有文字工作。她找沈母详细请教了传统纹样的寓意,又泡在图书馆查阅中英文工艺美术资料。沈母不仅帮忙联系了刺绣厂制作“北木”标识的棉麻布袋,还翻箱倒柜找出几块珍藏多年的老绣片,上面有精美的“年年有余”“江河长流”图案。“这些花样,或许能用在你说的‘说明’里,让外国人看看咱们中国的吉祥话。”王娟如获至宝,小心地将纹样融入设计图的边角装饰。
沈念秋的暑假开始了。她果真腾出大量时间,帮着整理“北木”的作品档案,为每一件即将参展的作品撰写简短的中英文介绍。她的文字清丽朴实,没有浮夸的溢美之词,而是专注于描述木料的来源、工艺的特点、纹样的寓意,以及作品背后那一点点关于土地、记忆与人的故事。秦建国听了她的初稿,沉默良久,说:“念秋,你写的,就是我想说的。”
电视台专题片播出后的效应在持续发酵。先是本地日报的文艺版记者找来,做了一篇专访。接着,市轻工局的领导也来小院视察,肯定了“北木”将传统工艺与出口创汇结合的方向,表示会在政策许可范围内提供支持。最让秦建国感到压力的是,几位衣着体面、自称来自南方工艺品贸易公司的人登门,开口就希望批量订购“类似电视上那种有味道的木雕”,甚至提出可以“现代化改造,提高生产效率”。
秦建国客客气气地请他们看了院子里的木料和半成品,也听了他们的“市场建议”,最后却只是说:“‘北木’的东西,快不了。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批量做,就没了魂。”来人遗憾离去,李强有些不解:“师父,送上门的生意……”
秦建国看着院子里的木料,缓缓道:“李强,咱们的手艺,就像这江底木,是时间泡出来的。走得太急,味道就变了。广交会,咱们是去交朋友,让真正懂的人看见,不是去赶集。”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白山黑水”系列的主体部分终于全部完成。除了大型壁饰《黑水·流》,还有桌面摆件《黑水·漪》——用更小的江底木片镶嵌出江水微波的刹那;以及笔海《黑水·容》,形似一段中空的老船木,内壁打磨得温润,可插笔,可静观。与早已完成的《白山忆》摆在一起,山沉稳,水灵动,木头的语言在此交汇,无声地讲述着那片土地的故事。
秦建国又利用零碎时间,用边角料做了一批小件:木鱼书签、波浪纹杯垫、仿贝壳形状的香插。这些小品不拘一格,带着手工的拙趣,王娟说可以当作“广交会上与人结缘的小礼物”。
出发前一周,秦建国召集所有人,包括周末必来的宋志学,开了一个简短的会。院子里,作品整整齐齐陈列着,用细布轻轻覆盖。
“广交会十天,我和王娟去。李强,你看好家,带着李刚和志学,日常的练习不能断,接下的零星活计照常做。有急事,找你们师娘,或者周厂长。”秦建国交代。
李强重重点头:“师父放心!”
秦建国又看向宋志学:“志学,那些老雕花残件,修复不急。你有空就继续练手感,读木头。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琢磨,怎么让它们在新物件里‘活’过来。”
宋志学激动地脸发红:“秦师傅,我一定好好练!”
沈念秋默默地将准备好的行李、证件、作品名录、宣传册页一一检查打包。她的平静之下,有着细致的周全。
出发的前一晚,月色依旧很好。秦建国独自在院里坐了许久,将每一件要带走的作品又轻轻擦拭一遍。沈念秋走出来,给他披了件外衣。
“紧张吗?”她问。
“有点。”秦建国老实承认,“不是怕见世面,是怕……怕咱们的木头,到了那么亮堂的地方,会不会不自在?怕它们说的话,别人听不懂。”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指向月光下那些静谧的作品:“你看,它们多稳当。木头不会骗人,你花了多少心血,倾注了多少理解,它们就带着多少底气。懂的人,自然听得懂。”
她顿了顿,轻声说:“建国,记得你在江边刻的那个木鱼吗?顺流而下,不问终点,本身就是一种自在。你和你的木头,就这样去,就好。”
秦建国心中最后一丝波澜,被妻子的话语抚平了。他回握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