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集:师徒(1 / 2)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犹豫些。春城的积雪化得慢,白天融成泥泞,夜晚又冻成硬壳,反复拉扯着季节的转换。小院里,那件《城·忆》终于彻底完成,静静地立在工作室一角,工业的冷峻与手工的温润在无数次调整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再是对峙,更像是历经沧桑后的彼此接纳。
秦建国却没有立刻开始新的创作。他显得有些沉默,常常长时间地摩挲着某块木料,或者对着窗外尚未发芽的枯枝出神。沈念秋知道,丈夫心里那场关于“出去”和“留下”、“传统”与“当代”的风暴,并未完全平息。《痕·迹》在遥远的欧洲获得的赞誉,像一面镜子,既照出了手艺的可能,也映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而李强之前的躁动与选择,更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小刺,不致命,却时时带来隐痛。
王娟变得更加忙碌。除了协助秦建国处理日益增多的信件和询问(其中不少是国外画廊或收藏机构经汉斯转来的),她开始系统地整理“北木”从创立至今所有的作品资料、草图、甚至失败作品的记录。她买来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用娟秀的字迹分类记录,还贴上小样的照片或素描。她对秦建国说:“师父,咱们得有自己的‘脉络’。以后不管谁来问,咱们都能说得清,咱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这个提议让秦建国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稍稍抽离。他看着王娟笔记本上那些熟悉的物件和日期,仿佛看到了时光在木头之外的另一种凝固形式。“你说得对,”他点点头,“根扎得深,枝才长得远。这事你费心。”
宋志学正式向厂里提交了停薪留职的申请。这个决定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父亲,那位老技工宋维民,抽了一宿的烟,第二天一早来到小院,找到秦建国,眼神复杂:“秦师傅,志学铁了心要跟您学手艺。我拦不住。这孩子……就托付给您了。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走正路,对手里的活计,有份敬畏心。”秦建国郑重应下。从此,宋志学不再是“周末学徒”,成了小院里几乎全天候的一员。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不仅学刀工技法,更跟着王娟学资料整理,听秦建国讲每一块木头的来历,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理想与求知的光。
四月初,一个料峭的下午,小院来了位意外的访客——李强。他黑了,也瘦了些,穿着时兴的夹克衫,手里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点心。神情有些局促,站在院门口,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喊“师父”。
秦建国正在教李刚辨识几种不同老木料的硬度差异,抬头看见他,手上动作停了一瞬,然后平静地说:“进来吧。”
李强走进来,把点心放在石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里的《城·忆》吸引,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秦建国,喉咙有些发干:“师父……我……回来看看。”
“嗯。”秦建国点点头,对李刚说,“去给你哥倒杯水。”
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王娟和宋志学识趣地继续手里的活计,耳朵却都竖着。
李强喝了几口水,像是下了决心:“师父,我……我跟的那个老板,生意做得不顺。南方那边竞争太厉害,他压价压得狠,我们做的那些仿古家具……料子越用越次,做工也……”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待不住,回来了。”
秦建国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地上的锯末。
“师父,我错了。”李强抬起头,眼圈有些红,“我当时……就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机会多,能快点……现在才知道,有些东西,快不了。离开了咱们这个院子,离开了您说的那些‘根’,做出来的东西,它……没魂。”
秦建国看着这个大徒弟。几个月的社会打磨,似乎洗掉了一些毛躁,添了些风霜,但眼底那份对手艺的眷恋和此时的愧悔,是真的。
“知道哪儿错了,就行。”秦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重量,“手艺这条路,诱惑多,岔路也多。走错几步,不稀奇,关键是还能找回来。”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把李强以前常用的半新刨子,掂了掂,递过去:“你的工具,都给你收着呢。落了不少灰,自己擦擦。”
李强接过那把熟悉的刨子,冰凉的铁器握在手里,却感到一股暖流冲上眼眶。他用力点头,哽咽着:“哎!”
李强的回归,让小院的气氛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咋咋呼呼的大师兄,变得沉静了许多,干活更加卖力,对李刚和宋志学的指点也更有耐心。他带回来的一些关于南方家具市场、新型涂料和五金件的信息,虽然秦建国未必采纳,但也为小院打开了一扇了解外部世界的窗户。
春天真正站稳脚跟的时候,秦建国接到了一个特殊的请求。春城大学建筑系的一位老教授,通过沈父的关系找上门,希望“北木”能为建筑系新建的系馆门厅,设计制作一件带有地方文化特色的木制主题壁饰。要求是:既能体现东北地域特色,又要具备现代审美,与崭新的建筑空间相协调。预算不算特别充裕,但足够覆盖材料和高标准的工费。
这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不再是纯粹的案头清供或艺术展览,而是需要与建筑空间、与公共环境对话的“命题作文”。秦建国没有立刻答应,只说要先去看看场地。
系馆还在内部装修阶段,空间开阔,线条简洁,大量使用水泥、玻璃和原色木材,是典型的现代主义风格。老教授陪着秦建国在空旷的门厅里走了一圈,指着那面高大的主墙说:“就是这里。我们希望有一件作品,能让进来的学生和访客,第一时间感受到这片土地的温度和记忆,但又不能是陈旧的老调子。”
秦建国仰头看着那面白墙,想象着一件木质作品悬挂其上的效果。空间很大,作品需要有足够的体量和气场,但又不能显得笨重压抑。既要承载“地方特色”,又不能是简单的符号堆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