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集: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1 / 2)
这一年年秋风吹过春城,带来了比往年更早的寒意,也带来了远方确切的消息。《痕·迹》在柏林的首展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汉斯寄来了厚厚的剪报、专业杂志的评论文章翻译稿,以及一沓观众留言的影印件。评论中频繁出现“诗意的考古”、“时间的赋格”、“东方禅思与极简结构的惊人融合”这类字眼。一张照片上,金发碧眼的观众围在作品前,表情专注。另一张照片显示,作品被放置在一个素白的展厅中央,灯光将木头的肌理与竹影投射在墙壁上,仿佛将整个空间都变成了作品的一部分。
荣誉是真实的,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小院里最直接的变化,是来访者明显增多了。除了街坊邻居、本地工艺美术爱好者,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有夹着公文包、自称市轻工局或文化馆干部的;有说话带着南方口音、递名片称某某工艺品公司经理的;甚至还有两位金发外国人,在翻译陪同下,专程从北京过来,想亲眼看看“北木”的工作室。
秦建国以一贯的朴实接待,但心里绷着一根弦。他把谈合作、谈生意的事主要推给越来越沉稳干练的王娟和周明远介绍过来的一位外贸公司朋友把关,自己则把更多精力投回到院子里那些尚未成型的木头上,以及三个年轻人身上。
李强的兴奋劲在最初的与有荣焉之后,渐渐被一种焦躁取代。他看着师父依然接那些“不赚钱”的街坊活计,比如给前院张奶奶修一个快散架的老炕桌,或者帮小学校做一批结实耐用的木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师父,现在咱们名气有了,是不是该多做点能卖上价儿的?南方来的那个陈经理,不是说有多少收多少吗?哪怕照着《白山忆》的样子多做几件小的也行啊。”一次收工后,他趁着弟弟李刚和宋志学不在,忍不住嘀咕。
秦建国正在收拾刨子,闻言动作顿了顿。他直起身,看着这个跟自己年头最长的大徒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院墙根堆着的那几块刚从木材厂拉回来、树皮都还没去净的桦木原木:“李强,你过来,看看这几块料。”
李强走过去,不明所以。
“看出什么了?”秦建国问。
“就是……普通的桦木啊,长得还不算太直,有疤节。”李强老实说。
“对,普通,有疤节。”秦建国走过去,粗糙的手掌抚过粗糙的树皮,“你知道这几块料哪儿来的吗?”
李强摇头。
“南岗那边,老秋林公司后身,原来有片小桦树林,还记得不?咱们小时候还去那儿掏过鸟窝。”秦建国声音平缓,“开春建新楼,树林砍了。这是我托人从伐下来的料里挑的,没舍得让他们直接拉去造纸厂。”
李强愣了一下,那片记忆里带着童年清香的树林,如今只剩下这几段沉默的木头。
“那个南方陈经理要的‘白山忆’小件,”秦建国继续说,“他想要的是样子,是‘北木’这个名头。他可以找别的厂子,用机器压出差不多的形状,刷上类似的漆,做得更快,更便宜,甚至看起来更光鲜。但那还是咱们的东西吗?还是长白山、松花江边、春城胡同里的东西吗?”
他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块做《痕·迹》时剩下的、巴掌大的江底木边角料,递到李强手里:“摸摸看。”
李强接过。木料沉手,表面是水流常年冲刷留下的光滑与细微坑洼,深褐色的纹理里仿佛嵌着时光。
“这块木头,在江底躺了可能比我岁数都大。它见过伪满时的码头工人,见过建国后跑船的,见过文革时在江边刷标语的学生……现在,它的一部分,在柏林躺着呢。”秦建国看着徒弟的眼睛,“李强,咱们做的东西,值钱的不光是手艺,是手艺后面连着的这些——这片地,这些人,这些谁也不知道、但木头记得的事。丢了这些,去赶着做‘能卖上价儿的’,那咱们跟街口打家具的刘老四,有什么区别?刘老四手艺也不差,可他的柜子,能走到柏林去吗?”
李强捏着那块小小的边角料,沉默了。师父的话像刨子,一层层刨掉了他心里那些虚浮的毛躁。他想起广交会上,汉斯先生蹲在《黑水》前看了又看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件商品的眼神。
“我明白了,师父。”李强低下头,“是我想岔了。”
“不怪你。”秦建国拍拍他的肩,“外头的热闹,看得人眼花。记住咱们的根本就行。街坊的活,该接还得接。张奶奶那个炕桌,是她老伴儿留下的唯一念想。小学校的木尺,孩子们拿在手里,学的不光是量尺寸,也可能摸到木头的温润。这些,都是‘北木’该做的事。”
这场谈话后,李强沉稳了不少,带着李刚干活更踏实了。但外面的“热闹”并未停歇。
十一月初,市轻工局的一位副科长亲自来到小院,还带来了省报的一位记者。副科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省里有意扶持地方特色工艺出口创汇,“北木”作为有国际影响(尽管只是一次展览)的典型,被纳入重点考察名单。局里的意思是,希望“北木”能扩大生产规模,最好能挂靠到某个集体厂子
“秦师傅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副科长很热情,“你们这小作坊的形式,终究不成气候。有了组织和资金,才能做大做强嘛!省里领导都很重视。”
记者手里的相机咔嚓作响,记录着“领导关怀民间工艺人”的场面。
秦建国给客人倒上茶水,沉吟片刻,开口道:“感谢领导关心。不过,‘北木’眼下就是个小院子,几个徒弟,接点活,做点自己想做的东西。挂靠厂子,扩大规模,是好事,但我们这点手艺,怕担不起那么大的盘子。木头这东西,急不得,人也急不得。我们还得再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