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1章 它不是“羞耻”,是精妙的“最后一站守护神”(1 / 2)
霜降第三日,灞桥。
风是剃刀生的,薄而锋利,从渭水河床刮来,带着泥沙俱下的往事。驿馆像被遗弃的骨殖,歪斜在官道旁。木门在清晨第三次发出哀鸣——吱呀!仿佛历史的门轴都患了牙周炎。光线趁机窜入,如刺客的匕首,精准地刺中案上那叠厚达三寸七分的笔记。
纸页泛黄,边缘卷曲如秋叶。墨迹已干涸成尸斑。贞晓兕提笔,手腕悬停良久,终于落下几个瘦硬的字:“高力士·心灵解剖录”。这笔迹,像是要把每个字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又像是要给它们做临终关怀。
她的书案是个诡异的祭坛。左边,雁足铜灯里凝固的残油,像某些干涸的忠诚;右边,海兽葡萄铜镜照出的脸支离破碎,恰如盛唐的倒影;中间,数字测量器闪烁着绿莹莹的光,像个来自未来的幽灵,冷静地记录着这场跨越千年的尸检。
“阉宦?”她冷笑,笔尖在纸上狠狠一顿,“这标签贴了千年,该撕了。让我们看看标签下,那个被阉割的人形。”
宝应元年。长安在安史之乱的余烬中咳嗽。一个时代发了高烧,正在说明话。而她的解剖,正要在这弥留之际开始。
岭南的太阳是个暴君,把湿热的刑罚施加给每个生灵。冯元一十岁那年,天不下雨,人就开始求神。村头三家人在祠堂前跳着一种奇怪的舞蹈,像被抽去骨头的蛇。
他躲在门缝后偷看。烟雾缭绕中,神像脸上裂开一道缝。大人们激动地哭泣:“神流泪了!”可他看得真切——那不过是木头热胀冷缩爆开的纹路,像命运在冷笑。
后来兵来了。不是戏台上的那种,是真兵,带着真正的刀和火。岭南冯氏的荣耀?在火把面前不如一捆干柴。祠堂烧起来时,他听见祖宗牌位在火里噼啪作响,像是在替不会说话的子孙哀嚎。
他被绳子捆着北上,像一件会呼吸的行李。第一次体会“被抛弃”,是在武则天面前。女皇的声音从很高的地方落下:“出去。”两个字,像两枚钉子,把他钉出了人的范畴。
第二次是高延福。这个阉人打量他的眼神,像屠夫打量羔羊。“以后,你叫我爹。”没有商量,就像通知天气变化。
改姓那天,他对着铜盆里的水看自己的新脸。水里的倒影陌生得可怕。他伸手一搅——哗啦!脸碎了,变成无数个哭泣的碎片。等水平静,碎片又拼凑成一张冷漠的面具。
“高力士。”他默念这个新名字。名字倒是响亮,可惜安在了一个被去掉根本的人身上。这就像给棺材刷金漆,刷得再亮,也改变不了里面装着死物的事实。
夜里他开始做梦。母亲麦氏总在火光的背后,手里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孩子,这是你未来的根。”他伸手去接,那团黑却散了——原来根这东西,连在梦里都是奢侈品。
多年后,他在玄宗寝殿外守夜。长明灯的火焰偶尔跳动一下,他就会想起那个梦。原来他守的不是皇帝的梦,是自己永远找不到的根。这盏灯,是他给梦中母亲的一个交代,虽然母亲可能早就化成了岭南的泥土。
长安的夜是个活物,靠着吞噬秘密为生。
高力士的值宿室紧挨着玄宗寝殿,像个寄生在权力心脏旁的囊肿。灯火总是亮着,用的是上好的贡蜡,烧的都是民脂民膏。窗纸破了几个洞,漏进来的除了星光,还有宫墙外的哭声——当然,哭的人是进不来的,能进来的只有哭声。
他的耳朵长得特别懂事,专门会听皇帝的动静。玄宗翻个身,他的心跳就跟着调整节奏;皇帝叹口气,他的肺叶就跟着收缩。这倒是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皇帝是他的宿主,他是皇帝的人肉心律调节器。
有一次玄宗半梦半醒地问:“力士啊,你怎么不睡?”
他答:“陛下安寝,臣心自定。”
这话说得漂亮,像打磨光滑的玉石。其实真相是:笼中的金丝雀,敢比主人先睡吗?
他渐渐明白,皇帝需要他,就像孩子需要夜壶——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半夜内急时必不可少。而他需要皇帝,就像浮萍需要水面——哪怕这水面波涛汹涌,总好过沉入水底。
偶尔,杨太真宫里的乐声会飘过来。琵琶声像女人的指甲,轻轻搔刮着夜的皮肤。他能听出哪一声是杨玉环弹的——带着被宠坏的慵懒,像吃饱了伸懒腰的猫。
“自贡生乐,非吾所及。”他在心里说。那个音乐包围的世界,是他永远进不去的温泉。他只能在外围,做个烧锅炉的。
他的工作很杂:管奏折流转,像邮政局长;掌密信出入,像特务头子;阅章奏秘密,像人形过滤器。玄宗信任他,因为在权力的交响乐中,他是不出声的低音部——没有旋律,但缺了它,整个乐队都要走调。
深层次看,他在扮演一个奇怪的角色:那个被夺走母亲的孩子,现在成了皇帝的心理奶妈。这世道就是这么幽默——最缺爱的人,在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提供安全感。
世人都说权力是刀剑,高力士却早就发现,权力其实是表情管理。
张说倒霉那年,满朝文武都得了失语症。高力士却在某个清晨,给玄宗泡了杯陈年旧茶。
“这茶味道不对。”玄宗皱眉。
“旧茶虽涩,却能暖人心。”他慢悠悠地说,“臣昨夜梦见张相,在南山顶上对着宫城作揖呢。”
玄宗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皇帝变成了雕像。
“朕……也想他。”最后皇帝说。
看,这就是情感套利。用一份恰到好处的怀旧,换来政治风向的转变。比什么谏言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