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一位矛盾的父亲,一个矛盾的年轻人(2 / 2)
一个普通家庭,能培养出京城大学的硕士?能让孩子放弃可能的留京机会或省城优渥岗位,跑到临川这地方来“锻炼”?
更重要的是,组织部那边“录入不全”的家庭信息又作何解释?
刘航几乎可以肯定,郑浩在撒谎,或者至少是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但他没有立刻戳穿。
官场浸淫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试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着内心的盘算。
放下茶杯,刘航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目光也变得更有穿透力。
他不再绕圈子,决定单刀直入。
“小郑啊,”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今天找你来,了解老旧小区改造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想跟你谈谈我女儿,刘雅宁的事。”
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郑浩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没有回避刘航的目光,只是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一些惊讶和……困惑?
“刘书记,您是说……刘科员?”
他恰到好处地使用了工作称呼,显得疏离而规矩。
刘航看着郑浩那副“无辜”的样子,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对,就是雅宁。”
刘航直接用了女儿的名字,拉近了距离,也强调了话题的私人性质。
“我听说,你们最近……接触比较多?”
他没有用“交往”之类的敏感词,但“接触比较多”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表达他的意思。
郑浩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谨慎地开口:
“刘书记,我和刘科员……是在工作中有过一些接触。残联那边有些业务和住建局有交叉,再加上……可能年轻人之间共同话题多一点,所以偶尔会聊几句。如果这让您产生了误会,或者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向您道歉。”
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关系限定在“工作接触”和“年轻人聊天”的范畴,并且主动表示“道歉”,姿态放得很低。
刘航盯着郑浩,眼神锐利。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低估这个年轻人了。
这份临场应变的能力,这份在压力下依旧能保持逻辑清晰、言辞得体的沉稳,绝非常人可比。
难怪雅宁会……
但这更坚定了他要弄清底细的决心。
“郑浩。”
刘航不再叫他“小郑”,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
“这里没有外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只有雅宁这一个女儿。作为父亲,我对她的关心,可能超过了工作的范畴,希望你能够理解。”
“雅宁这孩子,性子直,没什么心机。她最近的表现……我很担心。”
“我今天找你,不是以县委书记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我只问你一句实话——”
刘航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郑浩,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和我女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郑浩能清晰地感受到刘航目光中的审视、疑虑,还有那份不容置疑的、属于父亲的威严。
他浩的心情,在这一刻复杂到了极点。
有被赤裸裸逼问的窘迫,有对刘雅宁那份纯粹情感的愧疚,有对自身处境艰难的无力,更有一种……被轻视的屈辱感。
是的,屈辱。
他理解刘航作为父亲的立场,但他无法接受这种近乎审问的姿态。
刘航那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看似放低了姿态,实则是在用亲情和权力逼他就范,逼他承认一段他目前无法承诺、也无法承担后果的关系。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松口,承认对刘雅宁有超越同事的感情,那么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祝福,而是更严厉的审视、更苛刻的要求,甚至是刘航利用手中权力进行的干预和阻挠。
他不能。
他背负着苏曼青那复杂的关系,怀揣着考入省委办公厅的野心,他的前路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他不能让刘雅宁卷入其中,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自己置于刘航的完全掌控之下。
规矩。
他必须规矩。
哪怕这规矩,在刘航看来是“怂”,是“敢做不敢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情绪,抬起头,迎向刘航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刘书记。”
“我非常理解您作为父亲对女儿的关心。请您放心,我和刘雅宁同志,确实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他再次强调了“同志”这个称呼。
“我们在工作中有过接触,私下里……也仅限于年轻人之间正常的交流。我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从未做过任何超出同事范畴、可能引起误会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郑重:
“我的全部精力,现在都放在做好本职工作和准备即将到来的重要考试上。个人的事情,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我的某些行为,或者我与刘雅宁同志的正常交往,给您或者刘雅宁同志造成了任何困扰或误解,我深表歉意。并且,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我会更加注意分寸,保持应有的距离,绝不会影响工作,更不会给领导添麻烦。”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将自己和刘雅宁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将刘航的质问,轻巧地化解为“误解”和“困扰”。
并再次申明了自己“专注工作备考”的“正当”理由。
最后,还做出了“保持距离”的承诺。
这简直是一份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官方回应。
如果是在公开场合,面对媒体或者其他领导,这番应对堪称典范。
但此刻,在这间私密的办公室里,面对一个关心女儿的父亲,这番过于“规矩”、过于“正确”的回答,却显得格外冰冷、虚伪,甚至……残忍。
刘航死死盯着郑浩,盯着那张年轻、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诚恳和规矩的脸。
规矩?
去他妈的规矩!
刘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愤怒,如同被堵住的火山岩浆,在他体内奔腾冲撞,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失望和……鄙夷!
好一个“普通同事关系”!
好一个“绝无非分之想”!
好一个“保持距离”!
他刘航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什么虚伪的嘴脸没见过?
但像郑浩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把话说得如此圆滑、如此撇清责任、如此置身事外的,还是少见!
这已经不是沉稳了,这是冷血!是懦弱!
如果郑浩此刻能坦承对女儿有好感,哪怕只是流露出一丝真诚的犹豫或挣扎,刘航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至少是个敢作敢当的性情中人,值得进一步观察和……或许的栽培。
但郑浩没有。
他选择了最安全、最稳妥,也最令人不齿的方式——彻底否认,划清界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么对女儿根本没有真心,只是玩玩而已,现在被家长发现了就想赶紧脱身;
要么就是他极度自私,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所谓的“考试”和“工作”,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段可能萌芽的感情,牺牲掉一个女孩的心意!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刘航感到恶心!
“好,好,好。”
刘航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最后一点伪装出来的平和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冷冽和疏离。
“郑浩同志,你很好。”
“时刻牢记工作第一,严守纪律规矩,不愧是组织培养的好干部。”
这话里的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不过你这样的好同志,我见得多了。表面上规规矩矩,小心翼翼,每一步都算计得清清楚楚,生怕行差踏错,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往上爬,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能舍弃。感情?真心?在你们眼里,恐怕都是可以随时拿来交易的筹码,或者……需要及时清除的障碍吧?”
刘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嘲讽和疲惫。
“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他最终给出了自己的判决,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冷酷:
“就算你靠着这种‘规矩’和‘谨慎’,将来真的爬得再高……”
“又有什么用?”
“一个连自己真实情感都不敢面对、连一点担当都没有的人,注定走不远,也……不配得到真正重要的东西。”
说完这番话,刘航似乎失去了所有继续交谈的兴趣。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好了,我要了解的情况已经了解了。你回去吧。”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好好‘工作’,好好‘备考’。”
最后两个词,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
郑浩站在原地,感觉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火辣辣地疼。
刘航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想告诉刘航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但最终,他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向刘航微微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让他倍感屈辱却又无力辩驳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