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戍人倚堞望,归鸿惹泪垂(1 / 2)
卷首语
天德六年暮春,京城寒沙裹着朔风,黏在锦袍边角结成细霜。养心殿暖阁烛火比常日烈三分,烛泪堆叠如凝血珊瑚,烛芯爆响溅出星火,落在萧桓指间——他正一遍遍抚过账册上暗红圈记,那是刘怀安用焦木炭画就,每一圈都圈着江南一个饿殍盈野的村落名。指腹薄茧磨过糙麻纸页,却焐不透字里行间渗出来的水寒。殿外,缇骑铜铃在夜风中忽近忽远,时而锐如裂帛穿云,时而沉若闷雷滚地,像一柄悬在孤臣头顶的钝刀,迟迟不落却磨人心胆。城南破龙王庙檐角下,十一道黑影循着铜铃暗号悄然集结,庙门“吱呀”合拢时掩住满身霜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分支各领两员死士,腰间竹牌在残月中泛着冷光——那是御史陈顺布下的暗棋,更是即将捅向魏党心脏的淬毒利刃。
刘怀安攥紧腰间油布残角,布纹间凝着江水腥气与船夫老王的老茧温度,那是老王临终前咬着牙塞给他的——里面裹着半页账册碎纸。金系首领三槐蹲在庙阶上拭刀,玄铁刀鞘上的“金”字暗纹在残月中浸出冷光,刀刃过磨石时“沙沙”作响,在死寂里撞出金属回音。致仕的徐阁老徐英,此刻正在府中书房铺开密信,烛火舔着他鬓角霜白,“三日后早朝”五个蝇头小楷,是用狼毫蘸朱砂写就,笔锋如老松虬劲,墨痕透纸三分。夜风吹过棋盘街酒旗,卷动满城杀机与微光,破庙豆油灯、徐府烛火、东宫宫灯遥相呼应,一场以忠魂为灯、铁证为刃的对决,已在无声中拉开序幕。
关城
雾霭笼关城,危堞玉辉微。古蟾垂照处,汉旌沐清晖。
霜凝戈脊冷,寒锋沁指骨。风卷旌旄动,猎猎扑征衣。
征马踏沙去,蹄印衔残月。戍人倚堞望,归鸿惹泪垂。
雾散琉璃净,天畔霞初绽。犹瞻故垒在,当年铁骨巍。
献证次日黎明,破龙王庙的豆油灯芯烧得噼啪作响,灯花溅在供桌上,将十二枚竹牌照得纤毫毕现。陈顺立在供桌前,青色官袍沾着夜露,指尖拂过竹牌刻纹:“金”牌镂短刀,“木”牌雕青竹,“水”牌琢波浪,“火”牌烙焰苗,“土”牌印锄头,其下副牌“甲”“乙”二字,是用刀尖刻就的铁画银钩。“陛下已将账册藏入暖阁密格,三日后早朝,便是我们递上全案罪证之时。”他擎起“金”牌,重重按在三槐掌心,竹牌毛刺扎得人疼,“金系掌兵戈,你带金甲、金乙死守徐府街巷。魏鹏的缇骑最是阴狠,若他们敢异动,便是拼上性命,也要护得徐阁老周全——他是朝堂定海神针,不能倒。”
三槐单膝跪地接牌,掌心刺痛让他眼神更锐:“请御史放心,金系弟子以血护忠,徐阁老少半根发丝,属下提头来见。”陈顺转而取过“木”牌,递向木系首领山君——他袖口磨破的补丁,是潜伏魏党眼线堆里蹭出的棉絮,指缝还嵌着伪装货郎时沾的炭灰。“木系善隐匿,你带木甲、木乙护送盐商张万与魏府老仆刘胜入皇城。张万掌盐场交割单,刘胜亲见魏进禄焚账,他们是活证,魏鹏必在城门设卡截杀。”山君将竹牌藏入袖中,指节叩地闷响如夯:“属下已在城外三义庄备好大车,柴草混着晒干的艾草掩气,车轴涂足牛油消声,绝不让证人折损半分。”
“水系掌漕运。”陈顺转向水分支首领云螭,他身形如江苇瘦挺,腰间水波纹玉佩是江南漕帮的信物,衣摆还带着运河水汽。陈顺将“水”牌递过,语气沉如深潭:“你带水甲、水乙速查通州码头私盐底册。刘怀安账册记着‘浒墅关交割’,必须拿到签收凭证与脚夫证词,钉死粮盐转换的铁链,让魏党无从抵赖。”云螭颔首时发梢微晃,声线浸着水汽般温润却坚定:“属下昨夜已遣暗探李四扮作脚夫混入码头,今日午时在望江楼交接,绝误不了事。”
“火系掌烽火。”火系首领玉京大步上前,左颊疤痕在灯影下更显狰狞——那是去年烧魏党粮仓时,被火燎出的勋章。他接过“火”牌时指腹抚过烫木,掌心瞬间泛起暖意。“你带火甲、火乙盯死西城火药库,那是魏贼军械重地,藏着十万斤火药。若他狗急跳墙想烧宫灭证,立刻燃烽火为号,东宫卫队半个时辰内必至。”玉京拍胸时衣襟震响如鼓:“属下已在老槐树下埋好引线,火甲扮作拾荒老叟守着,他敢动火药,定让他炸得连骨灰都找不着!”
最后,陈顺将“土”牌交给土系首领汉云——他黝黑面庞沾着新泥,指甲缝里还嵌着魏府墙根的青砖屑,刚从密道折返。“土系善掘地,你带土甲、土乙续挖魏府地窖密道。刘胜已确认,龙袍玉玺就藏在西跨院石榴树下地窖。这僭越物证必须拿到,比贪腐罪名更能让他万劫不复。”汉云点头时喉结滚动,声如闷雷:“密道已至墙根下三尺,昨夜听见地窖脚步声,今夜用探杆摸清格局,保准顺顺当当取到证物。”十二人齐声领命,竹牌相撞轻响,在破庙里汇成比风声更烈的誓言。
三槐带着金甲、金乙,扮作挑粪农夫守在徐府对面胡同。他腰间短铳用粗布塞住铳口防灰,枪柄磨得发亮;金乙粪勺柄中空,藏着三支淬了“见血封喉”的弩箭——这是金系暗探的标配,明处是满身污秽的市井徒,暗处是索命无形的煞神。胡同口老墙根的枯草在风里打颤,三槐用粪勺指了指街口茶摊:“魏鹏的缇骑共二十三人,都佩绣春刀,刀鞘挂魏府铜铃,走路叮当响。为首的赵三是魏进忠远侄,去年在苏州杀过三个告状的灾民,下手最黑,你们盯紧他。”
金甲刚要应声,徐府朱漆大门“吱呀”洞开。徐英着月白便服,摇着檀香扇踱出来,身后跟着两个捧书童儿,瞧着是要去街尾清风茶馆。赵三立刻叉腰拦在路中,斜眼扫过徐英衣料,语气轻佻如柳絮:“徐阁老,魏公公有令,近来流民作乱,您老出门得先去缇骑营报备。不然我们这些当差的,实在不好交差啊。”徐英脚步一顿,折扇“啪”地收合,扇柄击掌脆响如冰:“老夫致仕三载,逛个茶馆竟要向阉竖报备?你去回魏进忠,他再这般放肆,老夫明日便披麻戴孝入宫,在太和殿上与他理论到底!”
赵三被噎得面红耳赤,撸袖就要发作,握刀的指节泛白。三槐突然剧烈咳嗽,身子一歪,粪桶“哗啦”倾翻,半桶秽水劈头盖脸泼在赵三官靴上。“哎哟!小的瞎眼,没瞧见官爷!”他作揖如捣蒜,脸上堆着惶恐,眼角却扫着赵三的刀。“不长眼的贱种!”赵三拔刀就要劈,金乙立刻扑上来抱住他胳膊,往他掌心塞了枚铜钱,赔笑如花:“官爷息怒,我家兄长天生独眼,您别与他一般见识。这钱您买壶酒冲冲晦气。”铜钱上刻着极小的“金”字暗纹——那是东宫信物。赵三指尖一僵,脸色煞白如纸,狠狠瞪了三槐一眼,挥手斥退缇骑:“滚远点,别在这碍眼!”
徐英趁机带着童儿离去,过胡同口时,用扇尖轻点茶馆方向,给三槐递了个眼色。三槐心下明了——徐阁老是去与东宫谋士接头,敲定早朝发难的暗号与流程。他刚要让金乙暗中接应,远处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震得青石板发颤,尘土顺着胡同口涌进来。魏鹏着黑缎劲装,骑匹乌骓马疾驰而至,马鞭直指胡同:“刚才那挑粪的呢?徐英老奸巨猾,定藏着猫腻!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三槐立刻拉着金甲、金乙往胡同深处退,指尖触到短铳,铳身凉得刺骨。就在缇骑举刀要闯的瞬间,街口突然炸开一声喊:“救火啊!西城火药库走水了!”——是火系暗哨的紧急信号。魏鹏骂了句“晦气”,他深知火药库是魏进忠的命根,不敢耽搁,猛夹马腹往火场冲去,马蹄扬起的尘土溅了三槐满脸。三槐抹掉额角冷汗,对金甲道:“速发飞鸽传书,通知各分支——魏党已起疑,动作必须再快!”
山君带着木甲、木乙,将张万与刘胜藏在柴草大车的夹层里。车板下铺着三层厚棉絮,既隔风寒又缓颠簸,柴草混着晒干的艾草,淡苦药香恰好掩住人味——这是木系最擅长的“藏影术”,连猎犬都嗅不出破绽。山君趴在车板上,隔着柴草对里面低声叮嘱:“过朝阳门时,无论缇骑怎么查,都别出声、别动。我学布谷鸟叫为号:三声是安全,四声便握好短刀,准备突围。”
大车刚到朝阳门,就被缇骑拦个正着。为首校尉李虎是魏进忠亲信,脸上刀疤从眼角划到下颌,活像条蜈蚣,见人就瞪着眼。他捏着画像,上下打量赶车的木乙:“车上拉的什么?藏没藏江南来的人?魏公公说了,抓着反贼赏五十两白银!”木乙抖得像秋风落叶,结结巴巴道:“官爷,都是、都是御膳房的柴草,您、您不信就查。”李虎使个眼色,两个缇骑立刻爬上大车,长矛往柴草里乱戳,矛尖擦着张万衣角划过,惊得他屏住了呼吸,指节攥得发白。
山君指节扣着袖中毒针,针尾硌得掌心发疼——再深半寸,矛尖就会戳穿夹层棉絮。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嘶喊:“官爷小心!柴草里有蛇!昨日咬得我差点丢命!”说着往车下跳,故意撞翻缇骑刀鞘,弯刀“哐当”落地。李虎骂了句“废物”,弯腰去捡刀。山君趁机吹了声口哨,三记“布谷”清响——这是“险情将至,备好厮杀”的暗号。
夹层里的张万攥紧账册副本,纸页被汗浸得发皱;刘胜摸出短刀,缠布的刀把硌着掌心老茧。就在这时,城门另一侧传来马蹄轰鸣——云螭带着水系暗探扮作漕兵,故意让粮车“失控”撞向缇骑队伍。“不长眼的!”云螭跳下车,马鞭直指李虎,声如洪钟,“漕粮要送东宫,误了太子用度,你担待得起?”他嗓门极大,将所有缇骑的注意力都吸了过去。
山君趁机扬鞭赶车,大车顺着城门缝隙冲了出去,车轮碾过青石板,“咕噜”声混着艾草香远去。李虎反应过来,嘶吼着“追”,却被水系暗探死死拦住。“官爷,漕粮重还是流民重?”云螭冷笑一声,摸出东宫腰牌在他眼前一晃,“这是太子令箭,你敢拦?要不要随我去见太子对质?”李虎瞥见腰牌上的龙纹,脸色惨白如纸,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车消失在街巷尽头。车帘微动间,山君对着云螭方向遥遥一揖——十二分支,从来同生共死,从不同室操戈。
云螭打发走缇骑,立刻带着水甲、水乙奔往通州码头。码头上脚夫号子与船工呼喊搅成一团,鱼腥味混着海盐味扑面而来,粘在衣襟上挥之不去。魏党的私盐码头藏在芦苇荡深处,入口插着面黑旗,旗角绣着极小的“魏”字,在风里耷拉着。“那艘乌篷船就是‘暗渡号’,魏党运私盐的主力船。”水甲指着芦苇丛里的船影,压低声音,“昨夜我扮脚夫混上去,见他们卸盐时,账本锁在船长王二的枕头铁盒里,钥匙挂在他腰上。”
云螭点点头,走到芦苇丛边脱了外袍,露出贴身的黑色水靠——水系暗探水下闭气能达一炷香,凫水如游鱼般迅捷。“水甲,你去税卡找张头,就说漕运司查私盐,把船上守卫引开。”他解下腰间水囊,灌了口烈酒暖身,“水乙跟我从水下潜过去,拿到账本就走,王二是练家子,别恋战。”两人领命,水甲转身往税卡去,故意与守卫争执:“这码头藏私盐,我要上船检查!”喊声立刻引来了船上人的注意。
云螭与水乙趁机潜入水中,春日河水凉得刺骨,冻得牙齿打颤却不敢出声。水下能见度低,全凭触觉辨认方向——乌篷船底有个小洞,是李四昨夜凿的,正好容一人通过。两人钻进去,落在王二舱房外,里面传来划拳声混着酒气:“魏公子说了,这批盐卖完,咱们每人分五十两,够娶媳妇、置田产咯!”
云螭比了个“动手”的手势,水乙甩出枚铜钱,“嗒”地打在窗纸上。“谁啊?”王二骂骂咧咧起身开窗,刚探出头,云螭立刻从背后捂住他嘴,匕首抵住咽喉;水乙翻向枕头,果然摸到个铁盒,用王二腰上的钥匙一拧就开,蓝布封面的账本赫然在目。“找到了!”水乙低呼,将账本塞进油纸袋。王二挣扎着要喊,云螭抬手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王二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两人刚要从水下撤离,就听见船队靠岸声——魏进禄的亲信孙彪站在船头大喊:“王二!把账本交出来,公子要亲自过目!”“不好,被发现了!”水乙拉着云螭往芦苇荡钻,“这里水浅,船开不进来!”芦苇叶划得脸生疼,却正好挡住船队视线。等船队走远,两人才浮出水面,账本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一点都没湿。云螭翻开一看,里面每笔交易都有魏进禄的签字手印,江南赈灾粮如何转卖私盐、银钱如何流入海外钱庄,写得一清二楚,铁证如山。
玉京带着火甲、火乙,趴在西城火药库外的草丛里,草叶露水打湿了衣襟,冷得人浑身发僵,牙齿都在打颤。火药库守卫森严,门口四个岗哨持长枪佩刀,腰杆挺得笔直;墙头上四个巡逻兵举着火把,火光将墙面照得通红,连砖缝都清晰可见。“魏进忠把一半家当都藏在这了,十万斤火药,要是炸了皇宫,紫禁城得塌半边。”玉京透过西洋望远镜观察,连岗哨脸上的麻子都看得清,“火甲,你去把岗哨灯笼换成信号灯——红为安,蓝为险,千万别弄错,这是要命的事。”
火甲换上灰布衣裳,挎着油篮扮成小贩,一摇一晃走到岗哨前:“官爷,换灯油不?上好菜籽油,亮堂没烟,二十文一斤,比您这煤油划算多了。”岗哨张四正嫌灯笼暗,凑过来闻了闻,果然是纯菜籽油香,便让他换灯。火甲趁机将灯笼换成红色信号款,又“不慎”洒了半瓶灯油在地上——这是火系特制火引,遇火星就爆燃,比普通火油烈十倍,沾着就灭不掉。
刚换完灯笼,魏进忠的管家魏福就带着人赶来,锦袍上绣着团花,手里捧鎏金令牌,尖声道:“奉魏公公令,将火药全装车,运去西跨院地窖!动作快,耽误了公公的事,仔细你们的皮!”岗哨不敢怠慢,立刻打开沉重的铁门,门轴“吱呀”如哭,里面火药桶堆得像小山,刺鼻的硝石味扑面而来。玉京心一沉——魏贼这是要转移罪证,甚至想用火药制造混乱脱身。他对火乙使个眼色,火乙立刻点燃烽火,三股黑烟直冲云霄,如三根黑柱戳破天际——这是东宫与各分支的紧急警报。
魏福瞥见烽火,脸瞬间白如纸:“不好!有埋伏!快装车!迟了都得死!”缇骑们疯了似的往车上搬火药桶,桶身相撞“咚咚”作响,火星都快擦出来了。玉京大喊一声“动手”,从草丛里跃出,火把如赤练甩向地上灯油。“轰”的一声,火焰腾起丈高,橘红色火舌舔着铁门,将缇骑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三槐带着金系暗探疾驰而至——他们见烽火便立刻驰援,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玉京,你带火甲追火药车!这里交给我!”三槐喊声未落,短刀已出鞘,寒光直取魏福。玉京一点头,带着火乙往刚驶出的火药车追去,风灌进衣襟,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些火药落到魏进忠手里,否则江南灾民的血、兄弟们的苦,就都白费了。
汉云带着土甲、土乙,在魏府墙外的破窑里续挖密道。铁锹铲土的声音被垫在窑底的干草消去大半,只余下闷响。密道已挖到地窖正下方,汉云将耳朵贴在湿土上,能清晰听见上面的脚步声与酒气——守卫正在偷懒喝酒。“里面三个守卫,都佩刀,脚步虚浮,定是喝多了。”他低声道,“土甲,你用‘缩骨功’从探孔钻上去,先解决守卫;土乙跟我在这接应,拿到龙袍玉玺就撤,别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