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 【第四十五章】(1 / 2)
45【第四十五章】
◎“写信给他”◎
沈春芜回至襄平王府中,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晌午出了日头,古书枝杈间晒下一缕日光,石头被晒得温烫,坐上去时,身子亦是暖烘烘的,她执着信笺观摩外观,信笺上没有任何字迹,封面是干净温沉的黄皮纸,质感薄韧,却无端教人感到厚重。
完全没有想到盛轼竟是会写书信来。
这件事完全出乎沈春芜的意料之外,也不知晓他会写些什么。
沈春芜拆开了信笺。
本想好生观瞻一番盛轼的字迹,谁料想,信纸上皆是盲文,而非汉字。
日光从漆黑枝头慢慢砸了下来,砸得沈春芜心漏跳了一拍,他竟是学了盲文,用盲文写信给她。
她不清楚他是何时学的盲文,他明明日理万机,公务繁冗,竟是还会特地空出时间,学习她独有的语言。
这是沈春芜以前根本不清楚的事情。
盛轼也是半点儿都没告诉她啊,藏得可真好。
她拆信之时,环莺缇雀等人在旁边看热闹,缇雀道:“这一封无字家书,可是人间世里独一无二的一份呢。”
环莺道:“真的好浪漫,只有夫人才能看得懂,旁人都是根本看不出门道的。”
这一对哼哈二将,在沈春芜身旁叽叽喳喳,吵得她的面容都臊红了起来,撚信的手也逐渐沁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瞬即将信纸反向罩在石桌上,“王爷是不清楚我复明一事,适才用盲文传信予我,此则人之常情,你们想得太多了,就知晓打趣我。”
环莺和缇雀拢嘴而笑,都想起还没做的事情,寻借口各自散去了,庭院中,一时之间剩下了沈春芜。
沈春芜阖拢住眼,指腹徐缓地朝着纸面摩挲着。
光是开头那句“与春芜书”,就让人开始害臊了。
这厮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她,以前一般都是连名带姓的唤她,他念她名字的口吻,语调漫不经心的,端的是散淡得很。沈春芜委实想不出他唤她小名的口吻。
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啊。
沈春芜用右手手背捂着脸,憨居地缩了缩肩颈,都不敢继续往下“读”了。
自从复明之后,整个世界都是新的,每个人也是都是新的,让她熟悉又陌生。
盛轼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两人成婚已有大半年,世人都说新婚燕尔,一对夫妻会有磨合期、热恋期和平淡期,按照进度两人目下应当居于热恋期才是,但沈春芜是生性非常慢热的,哪怕熟悉了对方的身体,但在心理上不可能很快做到心心相印,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被燕皇后说,自己待盛轼总是客客气气的,缺了寻常人会有的花火。
复明前,沈春芜逐渐看清自己对盛轼的心意,意欲鼓足勇气前进一步,不知为何,复明后,收到这封家书,她竟是生了畏葸不前的心思。
有些怕,想要逃,也不想对方更近一步,一直保持相敬如宾的距离挺好的,他唤她全名挺好的,唤她小名的话,她就想逃了。
她目前对盛轼还处在探索期,复明前与复明后所认识的这个男人,总感觉是两个不同的人——他是原来的他,他又好像不是她以前所认识的他。
沈春芜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喜欢在黑暗之中所感知到的男人形象,还是喜欢盛轼这个人?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沈春芜索性也不去内耗了,不如就当做重新认识一回罢。
缓了好一会儿,适才继续“读”信。
——“久疏通问,时在念中,儋州水涝灾情转好,人亦已寻到,画尚在寻索中。祯州水涝甚急,吾书此信后,将动身赴往。汝躯体寒虚,眠觉之时必燃火盆捂搁之屋中。”
接下来是关心她在府中的生活了,望她吃好,喝好,睡好。
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话与他知,他回来后,给她撑腰。
沈春芜的纤细指尖,停驻于最后那个“勿念”二字上。
信劄之中,他只言片语不提自己。
治理洪涝是一桩非常凶险的事体,稍微懈怠分毫,便会有性命之忧。
他不仅治理好了,还寻到了杨渡,《晓雪山行图》尚在找寻。他一直在照顾她的需求,知晓她在担心什么,他一律都写上了,就是为了让她不必担心。
盛轼现在已经到了祯州,也不知晓他有没有吃好,喝好,睡好。
沈春芜本来想要回以一封盲文家书,但转念一想,决定用笔墨写之。
本来半个时辰就能写好的书信,竟是延宕了三个时辰才写好,因为沈春芜不论怎么写,都对内容不太满意,一会儿觉得这信中的口吻会不会太生硬了,一会儿觉得写这么多事情会不会扰了他治洪的心绪,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字不太规整,书房里有很多盛轼的笔迹,他的字大气磅礴,反而衬得她的字像个棉花团子。
——是太久没有写字了,笔力生疏的缘由。
数易其稿,沈春芜终于将回信递呈到了奔月手上。
奔月挺了挺胸:“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夜里就让容都督来西偏门一趟,他骑着千里鬃,不过几日,很快就能传信到江南。”
沈春芜本来也想去西偏门,但理智到底拽曳住了她,严禁她这样做。
夜里等奔月交差回来,沈春芜适才借着问差事办妥的幌子,旁敲侧击了一番容都督的情况。
奔月只用了一句话来介绍此人:“燕云十六州,有四个州是容都督亲手打下来的。”
燕云十六州,每一个州皆是被敌军占据,要收复何其艰难,而容都督凭一己之力,就能收复四个,不论是智计还是行军打仗的能力,皆属人中龙凤。
“其中尤属瀛洲战役最为凶险,漠北铁骑一支精锐中了金军的埋伏,彻底失联了,率领这一支精锐的主将就是容都督,当时九刀门还在,殿下亲自带着九刀门去寻,遍寻三月无获,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料想半年后,殿下收到一封信,说是容都督取下了金军骠将的首级,击溃金贼,积土于瀛洲黄金台,祭天以告成功。”
话及此处,奔月露出敬畏的神态:“容都督率领的那一支精锐全都亡殁了,没有人知道他一个人,是怎么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在金军驻扎的禁区里活下来的,又是如何获得补给的,又是如何寻到归营的路的,殿下收到信时,容都督只说自己击溃金军五十万骑卒,攻下瀛洲,不辱使命。”
沈春芜心神微微一动:“当时容*都督年岁几何?”
奔月没有觉察沈春芜的异样,扳着指头算起:“容都督与殿下是同年所生,当时攻下瀛洲时,只有二十岁上下。”
与记忆之中的少年年龄,对契上了。
当时她就他回山里,他的容相也是二十岁上下的。
碍于身份,沈春芜没有问得太细,状似无意地道:“容都督如此厉害,与席豫同属王爷的心腹,为何此番没有班师回朝?”
她畴昔被盛轼掠至京郊军营,待过好长的一段时间,容都督有军功傍身,身份也显赫,她不可能没有发现他。
奔月道:“夫人您有所不知,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容都督主动请求戍守漠北,金贼野心昭彰,为了避免对方卷土重来,边关一日不能无将,殿下起初不同意,他跪求三次,适才允了他。”
沈春芜蓦觉今夜月色有些烫人,烫得她的心口稍稍烦躁了起来。
她淡淡地喝了一口茶,垂着眼:“若是一直戍守漠北,为何会随王爷下江南,还送信来呢?”
饶是奔月再粗神经,此一刻也品出了话里的端倪,她隐隐觉察到王妃很关注容都督,遂问:“夫人认识容都督吗?”
竟是被觉察到了……
沈春芜心下微乱,但明面上装得十分平静,淡声道:“畴昔随舅父去过漠北,有人拜见过舅父,我当时也在营帐之中,觉得那人与容都督有些肖似,忍不住好奇罢了。”
沈春芜面不改色地扯谎,奔月自然觉察不到,信以为真,遂是解释道:“每个月容都督都会向殿下述职,这一回大抵情状特殊,江南数灾齐发,北边战局暂且稳定,容都督适才要为殿下分忧罢了。”
奔月是在回答沈春芜此前的困惑。
沈春芜也就没有再问。
物是人非事事休,她一直记得少年七年前在山间说过的话,等呀等,一直都没有等到,七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他方才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生疏恭谨,仿佛根本不识她一般。
如果容都督真的是当年她救下来的人,他忘记了当年的事,也不践诺,她又何必在这里伤神呢?
倒不如潇洒一些,洒脱一些,了却心中一桩贮藏久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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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奉京城发生了一桩大事,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睡好。
皇城司忽然包抄了魏将军府,副指挥使席豫说魏老将军举报有功,延请他去公廨备案。
皇城司这一出,将魏家大公子魏虎和长嫂莫氏搞得措手不及,他们不想让皇城司带走老将军,忙问:“魏老将军尚在病中,举报了谁?立下了什么大功?”
席豫容色清峻淡冷,亮出腰间银牌:“关涉重案,恕不奉告,若是二位想要知悉案情,不妨跟着魏老将军走一趟皇城司。”
魏虎和莫氏哪里敢进入皇城司,这可是食人不吐股头的地方,谁会想不开去皇城司!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席豫把魏老将军带走了。
魏家五个兄弟都听闻魏老将军被皇城司带走了,一时人心踹踹,本想等着魏老将军死去,就好瓜分家产,如今倒好杀出来了一个皇城司,将人直接带走了。
这究竟走得是哪一出?
莫氏多生了一个心眼子,吩咐侍婢去找魏红缨。
结果,侍婢去了一趟映湖居,却说没有发现大小姐。
莫氏嗅出事态有异,忽地想起今日晌午魏红缨就出门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莫氏顿时猜到了什么,指甲掐入了肉中,皇城司突然带走魏老将军,肯定与魏红缨脱不了干系!
魏红缨好端端的为何会出门?
纵使要出去,也必定会报备一声,说会去哪里,按她的性子,此前都去了襄平王府。
但这一回,魏红缨不仅没有报备,反而去了皇城司,从他们大房手上擡走了魏老将军!
饶是大房气焰再高,也万万不敢开罪皇城司!
莫氏颇觉匪夷所思,问道:“大小姐出门前,可有什么异样?或是见过什么人?”
侍婢逆溯了一番,懵然地摇了摇首:“奴婢记得,大小姐的侍婢小福从大相国寺打回了两碗粥,大小姐是准备一碗给老爷,一碗给襄平王妃的……但大小姐午后回了一趟映湖居,休憩了一会儿,就出门了,奴婢还以为大小姐是去襄平王府……”
魏红缨去皇城司的缘由,魏府所有人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清楚缘由。
夤夜时分,皇城司。
魏红缨将熬制好的药,端来给魏老将军喝下了,安顿好了父亲,魏红缨适才离开官邸,走向公廨。
烛火正亮,席豫所在的位置却是空无一人,问起守夜的副使,副使说席副指挥使正在大狱里审人,对方正是廖搴。
魏红缨本来想在公廨里等他,但转念一想,改了口:“带我进去。”
在副使的引领之下,魏红缨来到了大狱门口,里头弥散着一股子凝稠的血腥气,连光色都是幽晦昏暗的,看起来阴瘆可怖。
越是往里走,里头传来接踵不断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