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第七十一章】(1 / 2)
71【第七十一章】
◎“终究是我负了你。”◎
若是放在初入王府的那一段时日,顾辞做的这件事,沈春芜必会深受动容,但现在,失明之于她而言,就像是皮肤上一颗无关紧要的痣,她接受它的存在,不论有它没它,她照样活得自洽安然。
以前她失明时,内心惶恐无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渴盼着复明的解药,觉得只要复明了,她的生活就能回到正轨,生活秩序也不会坍塌。
但后来,她逐渐形成一种新的认知,在人间世里,一切事情皆无好坏之分,畜生就不会给事情下定义,因此活得舒坦自在。而人才会,人对这件事产生情绪,情绪主导认知,再从认知对这件事下定义,评判它是好是坏。
等沈春芜适应了失明的这些日子,才发现,只要继续前进,一切苦难困厄,都会像那远山山头,她必有翻过去的一天。
沈春芜并未让人准备笔纸,淡声回禀:“世子的好意来得太迟,我不需要了。”
顾辞后槽牙紧了一紧,喉结上下滚动,一种莫大的羞耻攫中了他:“原来是我不配,在你心里,我连最后一丝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顿了一顿,顾辞自嘲道:“也是,只有像襄平王那样位高权重之人,才能实现你的野心报复,我不过一介卑微世子,你也不稀罕。”
沈春芜本欲请人送客,听及此话,挑了挑黛眉,唇畔浮起了一抹哂意。
环莺和缇雀听得此话,极其不舒适,是顾辞婚前与顾绾私通在先,辜负了王妃,这厮落了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后,不仅不忏悔,反而端着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开始指责王妃?
二婢皆想替王妃出一口恶气,姜初雪一个平静的眼神按住了她们。
沈春芜又款款端坐下来,浅啜一口茶,迩后将茶盏搁放在案上,淡笑了声:“世子,那颈上的裂伤,还疼吗?”
顾辞觳觫一滞,被顾绾用珠簪扎喉的场面迄今为止还历历在目,成了他浓重的心理阴影。
被沈春芜那样一提,他原本不疼的左侧颈,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沈春芜道:“你虽然言辞砢碜,但说话还算流利,一点都没看出声带破裂的隐疾呢。”
顾辞覆在膝面上的指骨,半攥成拳,指关节泛散着一层虚白:“承蒙王妃关心,我是如何瞎的,喉管是如何破裂的,王妃心中应是最清楚——”
话至尾稍,他的嗓音含着一丝颤抖,常年覆于脸上的温和面具,似乎再也戴不上去了:“若无你暗中操控,我也不至于落得今番这般局面!”
说到底,千错万错还是沈春芜的错!
沈春芜唇畔笑意愈深,擡手抚了抚垂落在肩膊的发丝儿,纤细修长的指尖转了一圈又一圈,淡啧了声:“是吗?”
停了一停,她继续道:“想当初,顾家家主与我的父亲交好,求圣上下旨赐婚,不想人前是笑面,背后却是刀子,引得沈家满门抄斩,我也双目失明,种种变故,足以见人心之变。如今,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倒反天罡,也算是世子的本事。”
顾辞怎能听不出沈春芜在嘲讽自己,面上的血色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沈春芜口才厉害,善于拿人七寸,顾辞在口舌功夫方面占不上优势,但有一点,他需要自证:“我承认,是我害你双目失明,但你家破人亡,跟我顾家没有直接关系!”
沈春芜心中有了些许计较,明面上不显:“世子听说过牧羊人的故事吗?”
“什么?”顾辞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我在漠北生活时,听当地的阿嬷讲的,说是一个牧羊人去放羊,第一日,牧羊人说狼来了,引来了一群猎人,但猎人们发现狼没来,是牧羊人在撒谎。第二日,牧羊人故技重施,猎人们再度被骗,说不会再相信牧羊人的话。”
“第三日,狼真的来了,牧羊人惊慌失措,忙去喊猎人们来,但无人再信他,牧羊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羊群,被狼咬死并吃掉。”
沈春芜言讫,慢条斯理地执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气,润了润嗓子。
顾辞噌的站了起来:“你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终归到底,就是不信我?认为顾家是陷害你家破人亡的元凶?”
“顾家纵使没有陷害沈家,但顾家家主能指使你来陷害我,”沈春芜唇畔笑意淡了,话辞凝穆,“可见其心术不正,你也未必坦坦荡荡。”
顾辞找不出话来反驳。
沈春芜继续道:“假若你坦荡一些,接纳顾绾,婚后对她多加照拂,她也不会狗急跳墙,选择投诚于我——可见,她对你算是失望透顶了。”
顾辞憋着一口郁气:“你这样说话是错怪我了,我对顾绾不薄,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不曾有过半丝亏待!”
他冷笑:“是她自己好高骛远,什么样的出身就该配什么样的人,偏偏她一介乡野村女妄想攀上世子妃之位,有三分姝色但胸中无墨,几如贪婪小丑,让我倍感厌憎。我寻思着把她扔给小厮活着马夫作配,也算是擡举她了!”
沈春芜道:“说给我听有什么用?要说与她听,让她有个自知之明才算好。”
顾辞满腹的气焰,一霎地萎顿了下去。
……他怎么敢说给顾绾听?他断没这个胆气!
顾辞自知理亏,只好咬牙道:“如今是多说无益,今番来此,我也不是要来碍你的眼、惹你不虞的,我只是想补偿你。”
他说得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只遗憾,沈春芜再也不信他了。
沈春芜道:“你有心思补偿我,还不如去皇城司,多提供一些有用的案情线索,早日还沈家一份清白。”
顾辞后颈一片寒凉,当初被顾绾捅伤的地方,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血正往他的脸上冲,他顿时感到一阵窒息,手脚僵麻不已。
顾辞攥紧拳心,道:“恕我无能,我只知父亲与林德清来往甚密,但个中内情,我其实并不清楚。”
沈春芜已经不想再同顾辞斡旋,道:“既如此,恕不送客。”
蓦然之间,感受到一阵无力感和苍白感,他想要补偿沈春芜,但是,沈春芜真的彻底不待见他了,等同于关上了一扇门,不论顾辞如何寻找,都找不到锁孔和钥匙。
顾辞没有离开:“是我害了你失明,你不愿接受,但我终究是要补偿你!”
沈春芜感受到一阵不祥的征兆。
下一息,她听到环莺的惊声尖叫。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稠郁的血腥气息。
环莺惊惶道:“夫人,顾世子他、他,取刀自剜腕心,用手指蘸血,在撕扯下来的白襟上写血书!……”
——写血书?
沈春芜蹙紧眉心,缇雀护在她近前,低低凝声道:“奴婢没有看错的话,顾世子是在写那个制毒方子。”
沈春芜此前早就说不用,约莫让顾辞破防了,她越不需要,他越是偏要写给她。
顾辞此举异常突兀,无人敢拦。
饶是胆大如奔月,亦是被顾辞突如其来的疯癫吓了一跳,僵怔在原地。
刀九是负责护送顾辞回府的,他反应最快,准备去止住顾辞的血。
顾辞这一会儿将药方写完了,幽幽缓缓地起身:“还有一件事,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王妃被瞒在鼓里。”
顾辞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走到沈春芜面前三尺外:“其实,沈家死的不冤——”
下一息,突闻一阵闷响,顾辞的嗓音戛然而止!
一抹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沈春芜的脸上和鼻翼。
她怔怔然地擡起左手,轻轻抚了抚面孔,发现掌心腹地都是粘稠之物。
是顾辞的血。
戍守于前厅的侍婢们,见状纷纷尖叫起来:“不好了!顾世子中箭了!”
变故发生在一息之间,氛围端的是剑拔弩张。
刀九发现了蛰伏在府外的刺客,刺客手执长弩,杀了顾辞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刀九眼皮剧烈一跳,连纵带跳,速速追了上去。
奔月放心不下刀九,也追了上去。
顾辞遇刺这件事,形成了一道阴影在沈春芜面前挥之不去,奔月和刀九都去追剿刺客了。
顾辞虽然不是省油的灯,但好歹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坐视不理。
缇雀不假思索:“我去请符太医来!”
说完,匆匆离去。
沈春芜本身也是大夫出身,但也没有去拦缇雀,她一晌吩咐雪姨去查看顾辞的伤势,一晌吩咐环莺去韶光院取药箱来。
顾辞奄奄一息:“没有用的……此箭,正刺中我的心脉……我活不了多久的……”
“不用你提醒,我也很清楚。”沈春芜恢复了理智,语气也变得平静温沉,“但救的还是要救,该做的还是要做。”
在接下来的光景之中,她折断箭枝,小心翼翼取出箭簇,止血敷伤,一系列的行止如行云流水。
姜初雪和环莺一左一右为她打下手,丝毫不敢有懈怠。
她们觉得夫人与寻常有些不太一样,她救人之时,仪容沉敛如水,神情端凝沉肃,面容上没有什么笑意。
晌午的鎏金日色,偏略地斜照下来,落在了顾辞的眉眼上。
顾辞的眸,忽然怔缩了一下。
冥冥之中,他好像又能视物,眼前混沌的景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看清了女娘的面容。
人还是记忆之中的模样,容貌昳丽,一行一止都有韵致,只是,她黛眉微蹙,神色专注沉敛,那一双涣散的眸瞳,日光穿透过去,黑白分明,彷如两颗黑曜石。
眼前的沈春芜,在顾辞看来,添了几分陌生。
她是原来的她,但她又完全不是原来的她了。
顾辞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知晓沈春芜医术精湛,但她救治之时的面容,与平素判若两人。
她柔软娇弱的皮囊之下,内核温韧且坚硬,不以任何人为转移。
他颤着手,想要去触碰那一张脸,但被沈春芜避开了。
顾辞的手完全扑了个空,动作僵在了半空之中。
顾辞想要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终究是我负了你。”
翛忽之间,沈春芜听到了一记轻微的闷响,心神跟着宜昌
那一只想要触摸沈春芜面庞的手,最终是虚白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一刻钟后,符叙赶至府邸,搭了搭顾辞的腕心,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去吩咐工部主事,为世子准备身后事。”
话落,符叙不忘观察着沈春芜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