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暗渡鬼谋(2 / 2)
清晨第一缕灰光落在黎河的芦尖上,三息短火在芦间一亮,复灭。白腹贴岸,舷侧一架“浮骨”悄然伸出,与盐队的“浮桥”暗暗勾住。二十七名陷阵营士卒像影子一样从船腹里滑到芦下,脚尖一落,水面几乎未起涟漪。张辽与杜老篙把白腹退后两丈,借风一推,把船身掩在一处尾流的静水里。
“陆上。”高顺低声。陷阵营分成三簇:一簇沿岸根贴水下行,一簇沿旧道贴林上行,一簇随曲义车后,像随行的盐夫。每一簇里,都有人背着一管金汁、两条薄索、三枚“静钉”。金汁用来在敌车辕上画一个看不见的圈,薄索用来在夜里“借力”,静钉用来在石缝里“落脚”。
“北岸鹰嘴汛。”陈宫把鬼贴的副本放在张辽手上,“一柱香后,彼岸司库与驿丞见到彼此熟悉的笔误,会以为对上了‘线’,便会开门。”
张辽应声,袖口的“方”字起伏了一下,像一只小小的眼睛看懂了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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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徐州城内。凤鸣台下,许笛照常开市,三印并章。常平仓前第一锅粥仍滚,粥面浮一层细细的油花,像一层被阳光轻抚的水。护商队按刻巡坊,鼓声不疾不徐。陈宫让人在“听讼台”旁挂了两幅“告”:一曰谨慎以法;二曰粮道已稳。两幅字写得不吓人,反叫人看了想笑。城里因此少一个空,更多一份“常”。
高门旧吏与豪右改任的“谷官”“工正”在城南仓口轮班,配额、记簿、印章,丝毫不乱。糜竺骑着一匹老马,背后不带随从,沿着四座仓走了一圈。他在每一处“盐律”“谷律”“青囊三禁”的碑下多停了一息,目光平静。他知道,今夜城里需要的不是热闹,是不露破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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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将近,黎河北岸的鹰嘴汛,门内的人哈欠打了一半,手里还攥着昨夜那张“谨愼”的小纸。他把门缝拉开一线,先看印,再看字,再看递纸人的“袖口”。袖口当真缝着一处不合时的线法,是中丞府喜欢用的那种“偏平针”。他心里那一下“咯噔”,竟不是惊,是熟:自家人。
“开门!”他回头吼了一声,嗓子眼儿里带着鼻音。门闩“哐”的一声挑起,门叶外推,露出灰天、灰地与几辆灰尘扑扑的粮车。头目递上司库牌,顺手指了指更远处:“后头,还有三十车。”门内的人“嗯”了一声,侧身让开。就在门叶与门柱最亲近的那一瞬,一枚极细的“静钉”从门下石缝里弹起,卡住了门轴微微一线——门开,开得略紧,关,关得略迟。
迟,是给影子进门的时间。
门内哨卒去核对牌面,门外车夫抖毯子,盐夫打呵欠,挑夫踢着脚下的冰碴。没人看见一片极薄的“皮囊”在门缝脚边挪了一寸,又挪了一寸,落在门后柱影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放行!”门内喊。
粮车一辆辆“咯吱咯吱”入汛。第三辆车靠过“鬼贴”里提起的小棚时,车辕下“金汁”画的圈刚好贴住了门内石阶边,辕轴发出极轻的一声“唧”。车夫骂了一句,拿杖柄捅了两下,车动了,谁都没把这声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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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乌巢小屯外,押粮队按“鬼贴”改了队形,往北再行。背后被撤空的小屯里,只剩下三十个了卒、两口井、五十袋“急用粮”。日头慢慢往南走,地上的影一点点缩。三十个了卒里,有人揉着眼:“总觉得今天不对。”旁边人笑:“有什么不对?谨慎嘛,谨慎就对了。官家赶紧护粮去了,咱们轻松。”
“轻松?”有人把腰扭了一下,“唉,这里风到了冬里都朝北刮。”
正说着,北面风忽大了一阵,把井边晾的一截绳子吹得甩了一下。那绳子的结法有点古怪——像昨夜谁趁他们打盹时,在绳结里面打了个“死扣”。那“死扣”不会马上勒紧,它等的是风,再等的是把绳头往回抻的那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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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前的片刻,黎河北岸的“鬼贴”开始发热:中丞府的签、司库的牌、驿丞的习惯、门轴的迟缓、车辕的金汁、绳结的死扣……每一个微小的“错”,都在向同一个方向开。这个方向,远远地与乌巢拖成一条虚线,像天上的风在地里画路。
“动。”高顺在林下吐出一个字。
陷阵营三簇影由“盐影”中抽出,顺着枯柳根下那条“浮桥”无声跨回白腹,“浮骨”拆成节,节入囊,囊入篷,篷入水。张辽看着“影”收齐,指尖在舵柄上轻轻一挪,白腹吐出一口极轻的气:“回淮。”
“鬼贴”最后一折,由贾诩亲自送出。他换上一身破旧青衫,于应入口背着一卷旧书,书角露出一点“中丞印”的残纹。门内小吏远远看见他,眼里一亮,像看见了上面的人。他走近,嘲玩地说了一句:“谨愼。”门内小吏忍不住笑,笑到一半,喉头卡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今天自己的嘴格外笨。笑还没收住,贾诩已经从他身侧滑过去,走得像风里的一片纸。纸飞走了,风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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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凤鸣台第一口小铃挂上,试鸣三下。叮、叮、叮,清如冰,却不刺。孩子们仰头看,笑得眼睛细成两道弯。许笛让人把“贤良榜”的第一套题贴上:盐乱、渠算、边患。有人围着看,嘀嘀咕咕算起渠来。糜竺从榜前过,心里忽然一热:暗里走刀,明里长根,这才像一座城。
听讼台边,陈宫把“谨慎告示”,不以传。”**文吏把这句念给台下的老人听,老人挠挠头:“这才像话。”他转头去排粥的队,把手里碗递给身后一个瘦小的孩子:“我先吃过,你来。”孩子两只手举着碗,眼睛亮得像两颗湿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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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御药房的烛龙之眼在铜镜里缩了一下,再张开。帝王刚写完“诏”,手还在抖。唐樱给他捧茶,轻声道:“再写一笔,写‘止’。”帝王看她一眼,抿唇,落笔。那一笔不重,却稳。唐樱知道:回钩之眼,已点入了“根”的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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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黎河北岸的驿丞忽觉后背发冷。他正要端水,门轴“吱呀”一声,关得比平日慢一瞬。他抬头,见远处有两点火星在灰光里跳。那火不大,却像两个用了三息的短亮。他突然想起昨天那张纸上“谨愼”的笔误,心里某一处极小的地方忽“啵”一下裂开一线。他想喊,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却是两个字:“太晚。”
“太晚”的回音从门梁上落下时,乌巢北面的风刚好转了个向。小屯井边那条“死扣”的绳,咔哒一声,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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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白腹在淮口回身,鲸目小屋的灯亮了两盏。主簿站在门口,看着远处两条黑影贴水而归,袖底的潮簿被风翻了一页,恰好翻到“回汛”的那一栏。他不说话,只在心里用极慢的声音数:“一……二……三。”
张辽登岸,远处传来第一声短促却极稳的鼓:那是陷阵营回林后的“报安”。他长出一口气,转身对杜老篙拱手:“今夜,借风有功。”杜老篙吐掉假烟杆,笑骂:“风是风的功,我不过借了一把。”
高顺从影里走出,左臂的旧伤未作,他看了一眼天边像丝一样的灰,低声:“明夜,阳谋。”
“阳谋?”张辽挑眉。
“鬼谋走完了,要给天下一个看得见的‘理’。”高顺把那枚沾着水的“静钉”在指尖一拈,轻轻弹进水里,“明夜,敲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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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府西厢,吕布扶案而坐,听完诸线回报,良久未言。他伸手,把“官渡—乌巢—黎河曲”的三角边,轻轻用指肚抹平了一回,像抚平一匹已经顺毛的马。郭嘉咳了一声,笑意不显于口,藏在眼里:“主公,鬼谋,已入骨。”
“入骨,才好刮。”吕布把方天画戟横在案角,眼神像夜里一线潮,“明日,发兵。——阳谋打出去,‘理’要大,‘印’要正,‘鼓’要响。让他们看见我们是光明正大地救人、救粮、救理——而不是偷袭。”
陈宫拱手:“听讼台之‘明告’,明日一早贴。‘护商令’、‘常平仓’与‘军需’三印并列。”
糜竺:“钱与粮,今夜拨足。三军口粮二十日、战马料五日、渡河船料三处预置。”
许笛:“盐队与护商队,白日仍按时入市。‘空城’之戏,继续演。”
贾诩笑得像袖里藏了一把看不见的刀:“‘回钩’余波,三日内会自己绕回他们嗓子眼里。”
唐樱:“衣带诏待印,最迟三日,可出一纸‘护粮抚民’的‘敕’。名义之罩,备。”
吕布一点头,收了半环龙令,长身而起:“传我军令——暗渡既成,阳谋继起。三军,官渡会!”
窗外,凤鸣台的第一口小铃被风吹了一下,叮。那声清得像玉,却稳得像铁。徐州的夜,在这声里,继续呼吸;黎河与乌巢之间的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这声里,又收紧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