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老朱猝然询考(2 / 2)
周云奇急忙示意宫人,去拿一个锦垫来。
陛下夜里累了,常来这里散心,每次都要靠著柱子坐一会儿,和“马皇后”
说说话。
果不其然,朱元璋靠著一根柱子缓缓坐下。
周云奇適时塞进去一个锦垫,然后退后,再退后,一直到十步之外。
朱元璋看著高大的宫门,嘆了口气:“妹子,標儿的身体又不好了。”
“御医们都说他是累著了!”
“妹子,是俺没照顾好他,让孩子太累了!”
朱元璋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有眼泪,才能微微露出心中潜藏的脆弱和情感。
周云奇和侍卫们远远地站著,距离恰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停了片刻,朱元璋又低声道:“可他是太子,是大明的储君,咱也想让他早日积累经验,以后做一个一代明君。”
“妹子,你说是咱太心急了吗”
“妹子,你说咱该怎么做”
“其实標儿很优秀了,他仁厚爱人,做事周到,思虑长远。”
“標儿一定会是个明君,超越咱,超过歷代明君,建立比贞观、比文景更好的治世。”
“6
,朱元璋絮絮叨叨,將朱標夸了一通,大儿子必將是歷史上的第一圣君。
说累了,他沉默了下来。
良久,他嘆了一口气,低声道:“妹子,今天咱是真的怕了!標儿竟然咳血了————”
他的眼圈又红了,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再也说不下去,只能无力地靠在柱子上。
此刻他不是千古雄主!
不是可以操控臣民生死的帝王!
他只是一个无助的老父亲。
过了很久,他又低声道:“妹子,那些御医都是老油条,只知道推卸责任,用药四平八稳,咱將下午值班的两个废物扔进了詔狱。”
“现在太医院医术最好的是戴思恭、王院使,但是王院使有些滑头,不如戴思恭耿直,敢担责任。”
“对了,还有个许克生,之前和你说过的,兽医!”
朱元璋忍不住笑了:“兽医给太子治病,史书上咱占了头一份。咱都不知道以后史书上怎么写,后人怎么说咱。”
“为了標儿,咱不在乎了!”
“咱的骂名肯定不少,被人讥讽两句都不算什么了。”
“妹子,俺有预感,標儿的病就看戴思恭、许克生两个人。”
顿了顿,他嘆了口气道:“没办法,其他御医靠不住啊!不是水平不行,就是顾虑太多。也就这两个还有医家的良心。”
月色朦朧,朱元璋孤独地靠在盘龙柱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空气的爱人说话。
发泄心中的担忧,描绘对未来的期盼。
夜渐渐深了。
朱元璋终於说累了,靠在柱子上不说话,半闭著眼,看著月光下朦朧模糊的大殿发呆。
咸阳宫。
等眾人都走了,许克生才最后去了公房。
今日戴思恭不在,他一个人独占一个小屋子。
少了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前辈、朋友,他感觉有些孤单。
承受的压力无法通过聊天发泄一番,刚进屋的时候甚至有些坐臥不寧的。
心中也有些担忧,戴院判不会出事了吧
院判可是自己少有的可以信任的一位盟友,也是一个有担当的前辈,希望他没有被洪武帝迁怒。
许克生开始研墨,准备练习书法来平復一下心情。
现在值班的御医必然在整理夜里的安排,许克生打算稍晚一点去找他们,索要近三日的医案。
过去都是戴院判拿过来,不需要他操心,今天一切都是亲力亲为了。
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住。
他拿起了毛笔,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有人站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竟然是王院使。
许克生急忙放下墨条,走过去拱手施礼:“晚生参见院使!”
王院使满脸疲倦,无力地摆摆手:“无需多礼。”
他递了一叠纸过去:“这是近三日的医案,你看看吧,明天自会有人来取走。”
许克生闻言大喜,正是自己要找的,急忙双手接过:“晚生谢过院使!”
王院使微微頷首:“你好好干吧,老夫去找个地方小憩片刻。”
许克生跟著送了出去,顺便问道:“院使,怎么没见戴院判”
“院判啊,他去检查药房的药材了,明天就过来。”
“好的,晚生知道了。”
许克生放心了,戴院判没出事就好。
王院使说的药房应该是太医院下设的药房,里面都是来自全国各地最好的药材。
王院使走了。
老人挺直的腰板今晚佝僂了,过去轻快的脚步变得蹣跚,“老仙翁”一夜之间老態尽显。
许克生心中嘆息,太子的病情如此凶险,纵然是王院使也害怕了。
不知道戴院判怕了没有
看著王院使消失在夜色中,许克生回到窗前坐下。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值守的內官也多了不少。
將茶几收拾乾净,端著一个烛台过来。
清冷的月光穿过窗户照了进来,恰好落在医案上。
许克生看的很认真,先从两天前开始看,最后才看今天的。
看完之后,他放下医案。
之前的他都烂熟在心了,他將最近七天的脉象联繫起来,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波动的曲线。
曲线的趋势是掉头向下的。
他拿起太子咳血、晕厥之后的医案来回看了几遍。
脉象和自己诊断的毫无二致。
药方也是独参汤,不过御医没有添加其他药物。
许克生推测他们就是要先稳固太子的病情,先脱离险境。
有雾化机,陈皮可以不用;
白朮之类的暂时属於可用可不用的。
太医院用药一向温和舒缓,不改独参汤也是稳妥的一种做法。
虽然有些固步自封,但是影响不大,或者说和加了白朮、陈皮的药方相比,各有千秋。
药方的署名是王院使、戴院判,说明戴院判当时还在咸阳宫,那出宫就是宵禁之前。
即將宵禁了,院判去查什么
难道在药房过夜吗
门前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许克生抬起头,一个朴素的老人就在门口站著。
竟然是元庸!
许克生急忙起身,“元內使,快请进!”
许克生上前將他迎进来。
他正张罗著倒茶,元庸摆摆手,小声道:“许相公,別麻烦了,老奴说几句话就走。”
许克生双手將茶杯递了过去,笑道:“太子睡下了,你一时也不忙,来吧,坐下说话。”
两人客套了一番,元庸最后也在窗前坐下。
许克生询问了元庸的近况。
元庸难得露出了笑容:“托您的福,比过去要清静多了。”
许克生笑道:“那就太好了。”
许克生也耳闻过,元庸在钟鼓司很不得志,属於被排挤的边缘乐匠,粗活重活有他,好事就和他无缘了。
来了咸阳宫,元庸就自在多了。
他是唯一负责音乐疗愈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没人打扰他,更没有人对他的活计指手画脚。
元庸主动说道:“老奴最近试著用了琵琶、鉦、琴,还有你推荐的水晶、钵盂之类的。”
“哦”许克生急忙问道,“太子反应如何”
“太子说善”。”元庸笑道,“每次太子殿下都能安睡,老奴很荣幸。”
许克生看的出来,元庸很有成就感,对这份工作很满意。
许克生笑了,太子满意就好:“你好好琢磨,多试验不同的材料,能发出声音的都想想,不一定局限於乐器。等你积累的多了,就可以整理出一套医理了。”
元庸眼中有光,重重地点点头:“老奴学识浅薄,以为弹奏乐器就是一辈子了。许相公这次的推举,让老奴看到了一个新的方向,老奴无论如何也要朝您说的这个方向走一走。”
许克生鼓励道:“你一定行的。”
外面有宫人走过,两人都默契地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等宫人走远了,元庸不敢久留,便低声道:“今天下午值班的两个御医,全都被下了詔狱。”
许克生有些惊讶,身上袭过一阵寒意。
不用猜测了,太子於不出这事,是洪武帝发怒了。
元庸又说道:“院判傍晚开了药方,没等太子殿下用药,陛下就派他去了药房检查药材是否合用。”
许克生愣了,陛下这是做什么
即便去药房检查药材质量,也不急於一时,完全可以等太子服药之后,检查了服药的效果之后再去的。
元庸放下茶杯,低声道:“许相公,老奴该回去了。”
许克生没有挽留,起身相送。
宫中不喜欢宫人互相串门,一旦被人告发,元庸容易被责骂。
许克生送到门口就止步了,避免被人看见。
元庸今晚来通风报信是冒著一点小风险的,许克生心存谢意,记下了这份人情。
等元庸走远了,许克生又將今天傍晚的医案拿了起来,仔细阅读了一遍。
其实太子就是累的。
病情刚开始好转,就开始迅速增加工作量,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今天就摆烂了。
之前王院使、戴思恭还上了奏本,自己也签了名的,大家都肯请陛下出面,去劝阻太子少干活多休息。
现在证明,那个奏本没起作用。
不知道洪武帝现在后悔了吗
如果太子病情好一点就不珍惜,就要迫切地去处理朝政,许克生几乎可以肯定,这病治不好了。
不听医嘱的病人,哪有未来。
许克生心中吐槽了一番不听话的太子,对未来的治疗也有些迷茫。
一方面是诱人的权力,一方面是无法支撑的身体。
这要看洪武帝、太子如何选择了。
病人是否配合,自己几乎无法左右。
许克生又拿起了今晚的医案,仔细看了脉象和独参汤的药方。
復盘了在大殿洪武帝的几个问题,许克生才发现自己回答的很直接,不如医案上的委婉。
医案上没用“脉数”,而是说脉率偏高。
许克生没有鄙夷这种做法,这才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他暗暗记下,今晚学到了!
以后自己再说这类就可以触类旁通,用相对温和的词语来描述,避免刺激了洪武帝,也给自己留一些后路。
放下医案,许克生捧著茶杯,喝了一口浓茶。
望著窗外的夜色,他陷入了沉思。
自己把的脉、开的方子,和医案如出一辙。这本来没什么,遇到这种情况,按照医理就该如此。
当病情危重的时候,选择的余地很小,就那几种药材、几种方子。
差別就是加一味药、少一味药的区別,这些都不影响大局。
洪武帝不让自己提前阅读今天的医案,更是直接让自己回答脉象、开方子。
王院使在寢殿也一反常態,不说方子,不说针灸的穴位。
他们意欲何为
联想到在自己进宫之前,朱元璋將戴院判派了出去。
许克生若有所思。
这好像是————
一次考试
自己终究太年轻了,进宫一直和戴思恭搭档。並且因为没有开药方的权限,自己开的药方都是戴思恭署名,自己附署。
这很容易被人误解,一些药方其实是戴思恭在主导。
幸好雾化机、蜜炙麻黄、盐炙杜仲都是实实在在的。
看著朦朧的月色,许克生不由地苦笑一声。
从正月至今,也小半年过去了。
当初进宫太医院询问了几个问题,自己就过关了。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洪武帝竟然今天突然袭击,来了一次考核。
洪武帝亲自主持!
勛贵、重臣旁听!
这不是小场面,这是一次大考!
就是不知道洪武帝对考核满意吗
许克生这才意识到,为何朱元璋突然將戴思恭派遣出去。
是担心他按照帮助自己吧
许克生不由地笑了,洪武帝做事,思虑的竟然如此细致。
如果是这样,明天一早戴院判就回来了。
许克生又想到了最后一个回答。
今天的脉象、药方都对得上,但是自己对明天的用药,提出的建议是在独参汤的基础上增加附子。
这和太医院温和舒缓的用药思路大相逕庭。
许克生挠挠头,刚才没想到这一点,不然和王院使交流几句,询问一下太医院对明天用药的思路。
夜深了。
许克生没有去纠结什么时辰了。
许克生虽然不用值夜,他也困意全无,但是他站起身,准备休息了。
明天一定是连轴转的一天,能有吃饭、喝水、去厕所的机会,那就算是轻鬆了。
现在要抓紧休息,养精蓄锐。
但是他没有躺下,直接找了一个蒲团,在上面盘腿打坐。
隨著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他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態。
人已经睡了,但是又保持了一点警醒。
如果夜里有突发的事情,方便第一时间觉察。
坤寧宫前。
朱元璋说累了,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
他的精神十分萎靡,但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帝王是孤独的。
有了心事,有了苦闷,无人诉说,只能自己排解。
因为一旦说出去,走漏了风声,会引起无数的揣测、联想,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过去马皇后在,朱元璋会和她发发牢骚,说说心里话。
后来马皇后不在了,来坤寧宫对著空气说话,仿佛又回到了马皇后还在的日子。
每次来自言自语一番,心情都会好受一些。
今天也不例外。
终於不像在咸阳宫的时候那么压抑了。
良久,朱元璋才扶著膝盖试图站起来,但是浑身酸软,又一屁股坐下了。
他抬手招呼隨从:“云奇,回去。”
周云奇急忙过来,搀扶他起身。
一行人朝谨身殿走去。
朱元璋依然步履沉重,但是比来的时候已经轻鬆了不少。
回到谨身殿,朱元璋喝了一杯水,习惯地坐在御案前批阅了几本奏疏。
困意终於涌了上来。
这次不用宫人催促,朱元璋自己放下了御笔。
该睡觉了,明天还有朝政,还有標儿的病情。
辛劳了一天,老人早就撑不住了,脑袋沾了枕头就迷糊了,很快发出鼾声。
梦里,他看到了马皇后,妹子似乎有些不高兴,责备他让几子累著了。
他又看到朱標,又在咳嗽,还咳出了大口的鲜血。
朱元璋醒了,大口喘息,心在狂跳不止。
喘息片刻,心情才慢慢平静。
之后他就睡不著了,这是老人的通病,一旦中途醒了,就再难入睡。
朱元璋之后就一直半睡半醒的。
他的心里掛念著太子的病情,越想越心惊肉跳,人也越来越清醒。
他尝试著用一些入眠的法子,希望能再深睡一会儿。
明天还有早朝,还有小山一般的奏疏需要批阅。
可是他越想睡,反而越清醒。
强行闭眼,在床上辗转反侧,终究还是睡不踏实。
心事太重,人就容易烦躁,朱元璋在出了一身细汗之后,轻盈的锦被变得沉重,捂的他浑身燥热。
人已经彻底清醒了,睁开眼看著帷帐。
浑身都不自在,甚至关节都开始痒了。
终於。
他掀开锦被,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决定不睡了。
值班的宫女被惊动了,急忙起身过来查看。
“什么时辰了”朱元璋询问道。
“陛下,寅初了。”宫女回道。
“不睡了,给朕找一身便服。”
五更天了,可以起床了。
朱元璋换了衣服,简单洗漱后晃晃悠悠去了前殿。
喝了一杯水,开始批阅奏疏。
朝廷早就没了丞相,太子又病倒了,海量的朝政都压在了他一个老人的肩上。
看了几本之后,他就看不下去了。
心里似乎有一团火苗在炙烤,让他很不自在,心烦意乱。
还是太子的病情,让他忐忑不安,不知道御医们这次有多少把握,又会如何治疗。
啪!
他重重地放下御笔。
值班的宫人都是微微哆嗦了一下,头垂的更低了。
朱元璋起身在殿內踱步,他想找个御医聊聊病情。
王院使说话圆滑,被他第一个排除了。
戴思恭医术高明,敢於直言,可以放心地问。
可惜为了考核许克生,朱元璋担心他暗中协助,就將他派出宫去查药材了。
朱元璋站住了,沉声道:“传许克生来见!”
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