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王忠嗣被召回长安,历史的一刻,再次上演(2 / 2)
目光似乎穿透了甘州的城墙,越过了陇山的层峦,直抵那座雄踞关中,吞噬了无数野心与忠魂的帝都,长安。
皇权的威严,相府的阴私,东宫的隐忍,边将的无奈。
种种线索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交织。
王忠嗣的刚直不阿,太子李亨的战战兢兢,李林甫的笑里藏刀,杨国忠的志大才疏,还有那位晚年,愈发沉浸在仙乐与猜疑中的大唐天子。
他清晰地意识到,河西这片他刚刚凭借血战站稳脚跟的土地,即将因为王忠嗣的离去,被抛入一个更深不可测,更凶险万分的权力漩涡。
维系已久的平衡,已然被这张轻飘飘的诏书打破。
风暴,即将来临。
十数日后,黎明前的长安。
百官的车驾早已在丹凤门外排成长龙。
官员们身着各色朝服,在仆从提着的灯笼微光下,彼此间仅以眼神或微不可察的颔首示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唯有车辕的摩擦声和巡夜金吾卫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片沉寂。
天色微熹,沉重的宫门在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百官整理衣冠,按品阶鱼贯而入,踏上了那条通往大明宫含元殿,漫长而陡峭的龙尾道。
含元殿巍然耸立于龙首原之巅,飞檐翘角,如巨鸟展翼,俯瞰着整个长安城。
殿前平台开阔,可容纳万人。
此时,两侧伫立着披覆铁甲,手持长戟的金吾卫士兵。
他们头戴鍪盔,盔缨在渐起的晨风中纹丝不动,面具般的脸庞,在晨曦勾勒下显得肃穆,如同庙宇里的金刚力士。
他们的铁甲在清冷的天光下,泛着光泽,与殿宇朱红巨柱投下的巨大阴影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肃杀。
步入宏伟的殿门,内部的景象更为慑人。
数十根需数人合抱的楠木巨柱,如同擎天巨人,支撑起高耸的穹顶。柱身漆着厚重的朱红色,仿佛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浸染而成。
一条条以纯金箔片捶打,镶嵌而成的蟠龙,缠绕柱身,盘旋而上。
龙鳞被宫廷匠人以鬼斧神工之技雕刻得片片分明,在从高窗斜射而入,愈来愈亮的晨曦映照下,流光溢彩,金芒闪烁,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脚下铺设的,是特制“金砖”,并非真金,而是经由江南官窑秘法烧制,反复打磨的陶砖,其质地坚硬如铁,表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百官们凝重移动的身影和殿内摇曳的巨烛火焰。
御座高高在上,位于数层玉阶之上,背后是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日月山海,象征帝王统御四方。
玄宗皇帝李隆基端坐于龙椅之中,身着明黄色的柘黄龙袍,头戴的通天冠,前后垂落十二串白玉珠旒,微微晃动,半遮住他此刻的神情。
只余下一道深邃难测的目光,透过珠帘的间隙,落在空阔的殿门方向。
内侍监高力士,手持一柄洁白的玉拂尘,静立在御座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
然而,那偶尔抬起,掠过殿内百官的眼缝中,一闪而过的精光,显示他正以数十年宫廷生涯历练出的敏锐,洞察着这大殿之内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宰相李林甫身着紫色圆领襕袍,腰束金玉带,立于文官班首。
他微微垂首,姿态显得异常恭谨,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之下,目光幽深如同古井,难测其底。
杨国忠站在他侧后方稍远的位置,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红润,他嘴角似乎有志得意满的笑意,眼神在百官和李林甫背后逡巡,混合着毫不掩饰的算计。
殿内薰香袅袅,气味醇厚绵长,试图营造祥和,却始终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压抑。
百官屏息凝神,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一些低品阶的官员,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终于,殿外鸿胪寺官员拉长了声音,高声通禀。
“河西节度使,王忠嗣,奉诏觐见!”
这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洞开,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殿门。
王忠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里。
他依旧是那身深青色的常服,袍角甚至带着旅途奔波留下,未能完全掸净的尘迹。
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窝深陷,鬓角似乎在这短短十数日间又添了几缕风霜。
他稳步走入大殿,脚步沉凝,走过地面。
他来到御前丹墀之下,整理了一下衣冠,随即撩起衣袍前襟。
双膝跪地,向着高高在上的帝王,恭敬地行稽首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叩响。
“臣,王忠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沉稳与恭敬。
玄宗并未像往常,对待重臣那般,立刻让他平身。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巨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薰香在空气中流动,几乎不可闻的声响。
这寂静,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玄宗的声音才从珠帘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仿佛能压垮脊梁的压力,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王卿,朕召你回来,是想亲耳再听你说说,当初为何力阻朕攻打石堡城?”
他略微停顿,珠帘后的目光似乎骤然锐利了几分,直刺跪伏于地的王忠嗣。
“可是觉得朕老了,昏聩不明,不配立此开疆拓土之功?”
这话语,已不仅仅是质问,近乎诛心!
殿内百官,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王忠嗣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了纵横的血丝,那是悲愤与难以置信。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竭力保持着清晰与坚定。
“陛下明鉴,臣王忠嗣若有此心,天地共弃,人神共诛!”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那珠帘后的模糊身影。
尽管看不清帝王此刻的表情,他依旧执着地,几乎是字字泣血地陈述。
“石堡城地势之险,陛下或未亲见,臣曾多次勘察,其城高踞赤岭之巅,四面皆为悬崖峭壁,猿猴难攀,仅有数条蜿蜒羊肠小道可通,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吐蕃据守,粮草充足,滚木礌石堆积如山,我军若强攻,乃是仰攻,兵力无法展开,大型攻城器械难以输送,每进一步,都需以我大唐将士的血肉之躯去填,去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沉痛至极的悲怆。
“臣曾预估,若不计代价,不惜士卒性命强取,恐需填进去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唐好儿郎的性命,方能踏着同泽的尸骨,登上那石堡城头,陛下!”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仿佛那想象中的尸山血海已让他窒息。
“臣非惜身,臣这条命,自先父战殁沙场,蒙陛下收养于宫中之日起,早已许给大唐,许给陛下,臣是惜我那些忠心为国、浴血奋战的士卒,他们是关中的汉子,是河洛的子弟,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又是谁家倚门盼归的夫婿,为一座孤悬在外,即便攻克亦难长久固守的石堡,耗尽我大唐府库之积蓄,折损我数万百战锤炼之精锐,动摇我河西,陇右之根基,此绝非万全之策,绝非社稷之福啊,陛下,望陛下明察,三思!”
他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带着边将特有的粗粝与直率,以及对士卒性命最质朴的珍惜。
殿中一些同样出身行伍的将领,不由得面露戚戚之色,暗暗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