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庭院已净,静待开炉(2 / 2)
“第三纸。”郭嘉把“识香网”的条文放上去,“凡扰火者先记后问不轻杀不轻纵”。他不让这行字太狠,他让它稳。他知道“网”得学会不呛人。他把印按上去,按得不深不浅。印面的纹理在纸上正正咬住。
三纸毕。院里空了一息。空得让人心里那口气知道该往哪走。阿芷在这空里轻轻一笑。她把壶口再合上一线,壶心的白在灯下收成一条极细的烟。银线不再亮。鼎腹像睡了一瞬。她把一节白芷叶放在鼎唇边,药性顺热气一点点往院里铺。
“炉开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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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手自暗室奔来。他不奔的时候像石,奔的时候像一根收紧的弦。他捧一只小沙盘,沙盘上多了一列新刻的竹牌,牌面刻着一个“线”字,插在“心”旁。他立在门口,朝郭嘉一拱,说西市“识香”回了两个息:一道轻甘,一道回苦。轻甘在豆花摊旁,回苦在香行门下,香号“德远”。郭嘉说先把“德远”的账簿记一记,账里若常有“龙脑”,把“龙脑”的卖主和来路写清。他说不用捉。他说捉早了,线断了。他要线“带路”。
织手点头。他说城北废桥外有一骑停过片刻又走,一直向颍川。他说那骑的马鼻粗,脚步稳,是军人的马,不是商旅。他说“游”。郭嘉笑,说“记”。他心里明白,刘备那条鱼此刻正顺一条更远的水去。他不追。追就把水搅浑。他看住的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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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前,第一通鼓响过,度节司内院的地面已经干了。油饼留下的那一小圈白被阿芷洗去,青石的纹露出来。纹上有一个新点,点不深,是许褚鞋底留的。阿芷没有擦。她留下这一点。她知道这种痕在明日会化开,它像一个人站过的位置,过一天就旧一分,久了便会消。
王子服在第二场“问宴”之间来内院,他在门槛外站了一站。他不进。他只遥遥向郭嘉作揖。郭嘉回礼。他说王公辛苦。王子服笑,说今日风淡。他低声说他在诗里留了一个洞,不再写“清君侧”。郭嘉说好。他说洞要留给明日。
种劭不来。他在书房里把“旧案愿陈”的小札增了两行。他写完,闭眼。他不知这两行对谁有用。他只知自己要写。他把小札收回袖,消失在廊影。
董承在自己的屋里写到“第三列”的第五人。他停笔,去看窗外的天。“五日”像一根绳,他把绳挪到另一只手。绳还在,手不抖。他写下四字:“以霸行王”。他不觉得羞。他也不觉得自己解脱。他只觉得这一笔刚刚好。他把笔舔了舔,又写下一句,“怨气为薪”。他看见纸面上的“薪”像一束干柴,火刚就着。他放下笔,叹一声。他不知这个叹是为自己还是为城。他随手把桌边的一截红线扔进火盆里,那线在火里弯了弯,没爆。它缩成一小点,烧黑,消。火盆里的灰轻轻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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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内院更静。鸩在廊檐上走了一趟,把几处容易起回声的角斜着挂了两枚极小的铃。铃不响,它们只改风的方向。许褚把廊下那根柱子上的一片漆抹平。那片漆昨夜被某人的肩刮去一线。他抹完,看了看手,手里还有一小片黑。他用袖擦了擦,不干净。他笑,说算了,黑留着。黑是印。
荀彧拿着安志簿的副本回来。他放在案上,翻开头一页。第一页上写着三个名字。写得很丑。名字。他看着这三行,心里那块石头落了一分。他抬眼,遇到阿芷的目光。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不大。他们都怕笑大了会扰火。
程昱写完一份“恤隐”问答的底稿,他写字时不抬头。写完才抬,抬眼去看门外的树影。他说要把这个问答送到诸坊,贴在酒肆的墙上。他说让人先看,先懂。他说懂了再来问。他说这样问,才快。他把纸递给郭嘉。郭嘉点头。他说要在人多处贴,尤其香铺。不必遮。他说让香铺的掌柜自己看见这些字。他说让他们知道,香不是罪,罪在甜。
“甜。”阿芷重复了一遍。她有点累。她把壶从鼎旁挪开两寸,交给小药童。她说晚一点再添。她坐在井栏边,听木桶撞井壁的声。那声清,她心里也清了一指。她对郭嘉说:“壶今天不再满。让火自己看夜。”
郭嘉应。他把手按在鼎唇上,手指在铜上挪了一寸。铜不烫。他说“好”。他抬手,把案上的空簿再往里推半寸。他说“明日再加名字”。他说“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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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沿着御道退下去,像有人把一条宽衣带从城心抽走。鼓楼没有再试鼓。猫从檐下跳到墙头,打了一个哈欠。内院的影壁把最后一线光留住,光在墙上停了一息,才落。
就在这息上,门口走进来一个送水的小童。他背着一个已空的水袋,袋口滴了一滴。他脚下胶底踩在青石上没声。他走到井边,把袋递给阿芷。阿芷接住,手指忽然一停。她凑近看袋口,那一滴透明的水沿革缘往下爬,爬到她指背。她闻到一丝甜。不是油饼的甜,是另外一种往后躲的甜。她把袋往旁一放,把指头在鼻端掠过,说了一个字:“改。”
郭嘉起身。他眼在袋上停了一瞬,又看阿芷。阿芷点头。她说这不是“社”的香。这香混了“杜若”。杜若的甜不黏,黏的是想不起来的梦。她说这一滴是试。她说有人在看我们有没有醒着。
郭嘉笑了一下。他说醒。他看一眼门外。织手恰好回来。他举起小沙盘,沙盘上新添了一处微光,停在“度节司”一角,标注:“水”。织手说廊下的那口大缸里下午被换过半缸水,换水的人是小童。他说小童平日不换,他说今日换。他说“记”。郭嘉点头。他说“记,不问”。他把手在空中轻轻一按。他把这一个“记”按进网里。
他在心里把线又往前推了一寸。线不急。线要待火开大一点,再去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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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沉的光一点一点收进屋檐,院子里只剩一线白。阿芷把最后一撮药粉倒进盂里,盂里散开,像一盆不会开花的雪。她把盂搁在温石上,又把壶轻轻移回鼎边。她说“不添”。她看见鼎腹在暗里呼吸。她说“好”。
郭嘉站在门槛上。许褚立在他的右侧,荀彧在左,程昱在后。三人的影在院地上排成三截,像三条在地面上画出的线。这三条线不交,却在门口齐齐收住。鸩在檐上转身,薄刃已归袖。她向下看了一眼,眼带一线凉。她说“院净”。
“静待开炉。”郭嘉低声接了一句。他不是对人说,是对鼎说。他知道真正的“开”,不在今日落的三枚印,不在油饼被挑开的那一下,也不在赵录开口的那一声。他知道“开”在明日。明日“问宴”要再进,明日“线”要再现,明日“安志簿”的名单要加到第十页。院净就好。净了,火才不呛。
门外最后一阵风绕过铜叶。铜叶轻轻一颤,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清”。木铃不响。铃心里那缕丝被人抽出又塞回刚好一寸。井栏边的水袋不再滴。地上的那一滴甜已被阿芷的手指拂去,拂在她的袖上,袖上的味晚些会散。
夜将至。内院灯初上,灯火不烈。鼎在灯下像一口沉沉的心,学会用鼻子换气。郭嘉把手按在鼎唇上,又抬开。他没有再说话。他只是转身,望了一眼影壁角落。那里有一线新刻的缝。缝很细,细到不看不见。他看见,记住,不去抠。
他迈出门槛时,阿芷忽然叫他:“等一等。”她从席下拿出一个小木匣。匣里压着一片白芷叶,叶上缠着一小截洗得发白却仍隐隐泛红的线。那线像一尾小蛇,尾巴露在外面,吐着气。
“哪里来的?”郭嘉问。
“午时放的。”阿芷说,“有人丢进药盂,不是你的人。”
“好。”郭嘉把匣盖上。他把匣交给织手。他说“藏在案下,不动。看它先褪色还是先腐。”织手应,抱匣而去。
郭嘉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院子。他看见青石上的那一点黑,看见案上安志簿的第一页,看见印边那一圈已干的红。他听见远处第三根弦轻轻一挑。蔡文姬还没断。他心里也不断。他笑,看不出喜,只有清。
“开炉。”他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夜风由东向西。丹鼎在暗里应了一声极轻的“咚”。这声落进院地,顺“息槽”走到城心,又从城心绕回许多门内。许多人的眼皮在这一下沉了一沉,又抬。内城的猫跳下墙。外城的狗打了一个很长的盹。木匠家那只木铃在风里微微摇,终究没响。
庭院已净。炉未开,火已在心里。下一刻,会有人把更多的柴抱来,会有人把油饼藏得更深,会有人在安志簿上写下一个笨字,会有人在廊下悄悄解下一根红线。等到鼓声再落,鼎盖才真正抬起一指。那一指,够用来“烙名”。也够点亮一盏不会熄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