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她说过要睡个好觉,于是整个天下都安静了(1 / 2)
废除天象监,裁撤观星台,改设“民讯坊”。
这道圣旨如同一柄无形的巨斧,悍然劈向了大萧王朝维系千年的权力基石。
自古以来,观天象、解神谕,便是帝王与上天沟通、昭示其天命正统的专属特权。
如今,萧景珩竟要将这份权力,下放到黎民百姓之手!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随即是山呼海啸般的哗然。
老臣们涕泪横流,跪地直呼此举有违祖制,动摇国本。
萧景珩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慵懒依旧,眼底却是一片不容置喙的深渊。
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从前我们等天示,如今,朕想听听人声。”
诏令传出,天下震动。
有人焚书抗议,也有人悄悄抄录。
半年之内,十七州已自发设立讯声小屋,而最远的一处,竟出现在北境戍卒的哨岗里。
退朝后,他并未返回寝宫,而是独自一人,登上了那座即将被废弃的观星台。
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袍鼓荡,如一面孤绝的战旗在黑暗中翻卷。
寒意顺着石阶攀爬而上,刺入骨缝,冷得仿佛能听见时间凝结的声音。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下青砖裂纹纵横,像极了那些被反复批注又终遭废弃的星图。
他走到那架曾为无数帝王测算国运的铜制星轨仪前,没有丝毫留恋,猛地抬脚一踹!
沉重的星轨仪轰然翻倒,金属与石板撞击出刺耳的锐响,宛如旧时代崩塌的第一声哀鸣。
它坠入一旁早已备好的火盆之中,火星四溅,噼啪作响。
熊熊火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精密的刻度与古老的铜绿,熔化的铜珠滴落,在地面凝成暗红如血的小点。
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他眉心发烫,睫毛微颤。
扭曲的火光映照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光影游走,如同命运的指纹。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遥远的午后,苏烬宁蹲在冷宫的石板地上,用一截炭枝,专注地画下第一道记录风语的波纹——她指尖沾满灰黑,发丝被风吹起,轻轻扫过额角;地面微凉透过粗布裙渗入膝盖,而她浑然不觉,只听得见风穿过回廊时细碎的呜咽。
她的侧影,在火光中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你说过,最怕被人当成神仙,供在庙里,再也睡不安稳。”他对着跳动的火焰,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故人说话,“你看,你早就不需要了。他们,也不需要了。”
翌日清晨,观星台旧址前,果然有几个胆大的孩童,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几根木条歪歪扭扭地搭起了一座小小的木亭。
晨露未曦,草叶轻颤,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新剥木料的气息。
一个穿着开裆裤的男孩,甚至从家里偷来一只缺了口的旧陶瓮,小心翼翼地挂在亭子中央,瓮口朝天,似在承接天音。
他又用稚嫩的笔迹在木牌上写道:“这儿现在听风。”墨迹未干,被晨风吹得微微晕染,像一句尚未定型的誓言。
萧景珩策马路过,勒住马缰,皮革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马鼻喷出两团白雾,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落在那简陋却庄重的木亭上,仿佛听见了千万个未来正在悄然萌芽的脚步声。
他从怀中取出一片被火烧得卷曲焦黑的星图残角,指尖触感粗糙温热,边缘仍带着一丝余烬的暖意。
他随手一抛,那残片便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陶瓮旁边,像一封迟了数年,终于寄到目的地的回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深山。
林墨,曾是冷宫旧婢的女儿,幼时见过那位蹲在地上画波纹的灰衣女子。
后来她随药师入山,却始终记得那人说过的第一句话:“火会烧掉谎言,也会留下真相。”
此刻,她在悬崖边采药,指尖正捏着一株刚摘下的雪见草,汁液微凉,沁入皮肤。
忽然,前方传来争执声。
两名背着药篓的少年正在激烈辩论。
一人手持药草灰烬,混着蜂蜡,坚称这是治疗冻疮的古方:“我奶奶亲口说的!当年她在冷宫外扫雪,亲眼看见那位宁姑娘用炭枝画图,还把字刻在烧焦的木头上,说‘这样就不会丢了’!”
另一人却捧着新鲜捣烂的药草,往里撒盐,大声反驳:“我师父说了,那是错的!宁娘娘留下的真方子里,明明写了‘取液不过午,存用忌火攻’!灰烬早就没药性了!”
林墨下意识地想上前指点,脚步却在半空中凝固。
她嗅到了空气中那一丝熟悉的焦木气息,仿佛穿越岁月而来。
她悄然后退,隐入林中,没有现身。
对,就是这样。
当晚,山洞的篝火旁,橙红火焰跳跃,噼啪炸裂出几点火星,飞溅到她的袖口,留下微小焦痕。
她展开一卷竹简,蘸着墨,写下了《药误录》的开篇。
笔尖划过竹片,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春蚕食叶。
她不再记录正确的方子,而是专门收录那些历代相传的名方,是如何在口耳相传中被误解、被篡改,最终一步步失效的。
在书卷的末尾,她写下最后一句话:“真正的传承,不是让你相信‘她说过’,而是让你有一天,敢于质疑‘她说的’,然后说出‘我可以改’。”
第二日,她将这卷竹简悄悄置于山下路口的一块巨石下,上面只压了一根被火烧过的、黑漆漆的木枝。
十年后,这本手稿成了药王谷新晋弟子的必读之物,而那根不起眼的焦黑木枝,则被后人郑重供奉,称之为——“疑师之始”。
北疆,旧日长城。
蓝护卫接到了他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道军令:朝廷感念其“再造声防之功”,欲在边境为他勒石立碑,流芳百世。
他看也未看那封烫金的旨意,转身走回营房,将自己耗费半生心血记录下的、厚厚一沓《听音笔记》尽数投入了灶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