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她说过要睡个好觉,于是整个天下都安静了(2 / 2)
纸页卷曲、焦化,升腾起带着松烟味的灰烬,飘向屋顶的裂缝,消失在北方凛冽的天空中。
他只留下了最后一页,交给了自己收养的那个天生聋哑的养子。
“你听不见,”他用手语比划着,眼神却无比清澈,“所以,你比谁都能更懂。”
随后,他解甲归田,在边境一座小镇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老兵。
某夜,大地深处传来隐秘的震颤,是地震的前兆。
镇上赖以预警的陶瓮群,却因年久失修,集体哑火。
危急关头,所有人都慌了神,唯有那个聋童冲了出来。
他带着村民,不是去听,而是用手掌贴紧地面,感受那细微而持续的波动;又用一碗碗清水观察波纹的走向——水面微漾,月影破碎又重组,涟漪如命脉般延伸。
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地判明了最安全的逃生路线!
事后,人们欢呼着要为他庆功,他却只是用力摇头,指着碗里仍在微微晃动的月亮倒影,比划道:“不是我厉害,是地,教得清楚。”
蓝护卫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这劫后余生的一幕,那双扛了几十年风雪的肩膀,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他走进厨房,生疏地点起火,柴薪燃烧发出噼啪轻响,炊烟袅袅升起。
他为自己煮了一碗从未有闲暇煮过的,热气腾腾的汤面。
蒸汽扑上面颊,湿润而温暖,面条入口柔软,咸香满舌——那是他第一次,只为一个人而吃的饭。
黄河故道,一处乡野戏台。
阿阮坐在人群中,听着皮影戏班主敲打锣鼓,节奏欢快又略带悲怆。
她望着眼前上演的故事,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过往。
只是,戏文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
台上那灰衣女子的皮影,不再是孤独的预警者,而是带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一起在泥地里画图,一起侧耳敲墙,一起迎风歌唱。
牛皮剪影在灯下跃动,映出斑驳光影,投在观众的脸庞上,如同记忆的碎片在流转。
戏到终末,当所有人都以为女子会成为新的神明时,剧情却陡然一转。
孩子们追着她远去的背影,齐声高喊:“我们会替你记住的!”
那女子皮影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身影消散于晨雾之中,只留下一句清越的台词,响彻全场:“不用记住我,只要记得,按时睡觉。”
一瞬间,阿阮只觉眼眶滚烫,嘴角却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
她笑了。
当晚,她来到黄河岸边,河水低吟,拍打着湿软的滩涂。
晚风拂过耳际,带着水汽与芦苇的清香。
她将那枚曾能链接万人梦境的骨笛,连同自己浩瀚无匹的共感能力,一同封印,深深埋入了湿润的河滩之下。
指尖触到冰凉的沙土,一层层覆盖,直至再也看不见痕迹。
从此,世间再无共感文传人,阿阮也再未做过一个属于他人的梦。
数年后,黄河汛期,下游传来一则奇闻:一群半大的少年,全凭“直觉”,在洪水到来前一日,自发组织起来,提前加固了堤坝,救了整整一个县的百姓。
当被问及缘由时,为首的少年挠着头,憨憨地答:“不知道啊……就是昨晚睡得特别踏实,醒来就觉得,该动手了。”
皇城,宁庐。
李石头已至弥留之际,病卧床榻。
呼吸浅弱,如风穿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深处的滞涩之声。
他毕生心血所化的“九响派”“三响派”之争早已平息,无数弟子围坐在他床前,恳求他传下最后的“宁庐秘法”。
他只是虚弱地摇头,声音细若游丝:“哪有……什么秘法……她只是教会我们,墙……不是用来隔开人的。”
临终前一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人抬着他,去看看最早建起的那片宁庐街区。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逐一熄灭。虫鸣渐歇,万籁俱寂。
奇迹发生了。
整条街巷的墙体,竟如浩瀚星辰般,缓缓亮起了柔和而温润的磷光。
光芒幽微,却不容忽视,像是大地沉睡时均匀的呼吸。
那光芒的节奏平稳、深沉,宛如一个巨大生命在酣眠中的呼吸。
李石头伸出枯槁的手,轻轻触摸着离他最近的一面墙壁——触感微温,仿佛有脉搏在砖石之下缓缓跳动。
他用尽毕生力气喃喃问道:“你……从来不说累……是不是因为……我们也从来,没让你一个人扛?”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条街巷所有的墙壁光芒,竟如听懂了一般,陡然同步一亮,璀璨夺目,并持续了整整三息!
如同一声跨越生死的,深深的回应。
三日后,李石头安详离世。
葬礼上,无人身着孝衣,城中百姓自发地在夜晚点亮了家中墙壁。
整座皇城彻夜通明,光华璀璨,却又静谧无声。
那一晚,百年未有的宁静笼罩着大地——仿佛所有人都做了一个没有灾难,也无需被拯救的,安稳的梦。
那一夜的宁静,是为一个旧时代的落幕所献上的最终祭礼。
然而,当一个神被请下神坛,无数凡人的声音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喧嚣着,渴望被听见。
新时代,在寂静的灰烬中,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发出它最初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