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报应三十(杀生)(2 / 2)
巨人silent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婴松了口气,回头想看看弟弟怎么样了,却见李滔已经没了气息。他悲痛欲绝,正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阵剧痛,也倒了下去。
次日,邻居发现兄弟俩死在家中,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更奇怪的是,他们家中所有与狩猎有关的东西——弩箭、捕兽夹、皮毛——全都消失不见了。
万物有灵,敬畏自然。贪婪与残忍终将反噬自身,尊重生命方能得享安宁。李婴兄弟的悲剧警示我们: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对天地怀敬畏,对生灵存仁心,这才是立世之本。
7、许宪
义熙年间的余杭,山水清嘉,本是个安宁地界。只县北山脚下那座仇王庙,却终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森然。庙宇不知建于何年,瓦败墙颓,蛛网尘封,唯有那尊仇王神像,彩漆剥落,剩一双眼睛幽幽地俯视着殿前,叫人不寒而栗。
县令许宪,乃是高阳名门之后,自恃身份,对这乡野淫祠向来不屑一顾。他只觉这破庙有碍观瞻,盘算着哪日寻个由头拆了了事。其子许劭,年方十八,正值血气方刚,更将父亲的轻蔑学了十成。他平日便是个纵绔子弟,仗着县令公子的身份,飞鹰走犬,无所不为,对这阴森古庙,只有顽童戏耍之心,全无半分敬畏。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畋猎的好时节。许劭带着三五豪奴,擎着苍鹰,牵着猎犬,呼啸来至仇王庙前。眼见四周荒草萋萋,兔走雉飞,他兴致愈浓,竟将庙前那片还算平整的石板地,当作了歇马饮宴的场所。酒肉之气弥漫开来,污秽之物亦随意弃于祠前,更有豪奴借着酒意,对着庙门便溺,狂笑之声,惊飞了林间宿鸟。
许劭饮得半酣,乜斜着眼看那黑洞洞的庙门,笑道:“都说此庙有灵,我今日便在此行猎,看它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忽闻庙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众人一惊,凝神看去,但见三团白影如电般自那残破的屋脊上一闪而出,轻盈落地,竟是三头通体雪白的獐子!那白獐毛色皎洁,不染纤尘,眼珠如同墨玉,灵动异常,立于荒草废垣之间,恍若非是凡间之物。
许劭何曾见过这等奇兽,先是愕然,随即狂喜:“好兆头!擒下它们,取其皮毛献与父亲!”
他当即张弓搭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向领头那只最大的白獐。箭去如流星,眼看便要中的,那白獐却只微微一晃,箭矢竟擦着其身畔掠过,没入草丛。三头白獐并不惊慌,也不远遁,只在庙前空地上倏忽来去,身影飘忽,如同鬼魅,引得众豪奴纷纷引弓,却无一箭能够沾身。
许劭心头火起,那点酒意化作戾气。他环视左右,见秋日风干物燥,庙周荒草及腰,一个狠毒的念头涌上心来。“放火!将这四周荒草点燃,围住了烧,看它们还能往哪里逃!”
豪奴们得令,立刻取出火折,四处点燃。顷刻间,火借风势,噼啪作响,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线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火圈,将那三只白獐与仇王庙一同围在中央。浓烟滚滚,烈焰腾空,许劭立于圈外,面露得色,只待火灭之后进去收取猎物。
然而,异变陡生。
就在火势最旺之际,庙前那株枯死多年的老槐树,忽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贴着地面骤然生成,卷起地上的灰烬与断草,猛地打了个旋儿。那本向内焚烧的火焰,被这怪风一催,竟如活了的长蛇般,扭头反向朝许劭一行人扑卷而来!
风火之势,迅捷无比。许劭首当其冲,那身锦缎袍服瞬间便被燎着。他惊骇欲绝,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已是一片火海,竟是退路早断。炽热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涕泪交流。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火圈中左冲右突,却哪里寻得到生路?豪奴们自身难保,哭爹喊娘,四散奔逃,谁还顾得上这位县令公子?
“救我……爹……”许劭的声音很快便被火焰的咆哮吞没。不过片刻,火势稍歇,原地只留下一具焦黑的尸身,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消息传回县衙,许宪如遭雷击,痛失爱子的同时,更觉颜面扫地。然而,祸不单行。此事太过诡奇,迅速传遍全县,民议沸腾,皆言许家父子不敬神明,招此横祸。郡守闻之,亦觉许宪治家不严,有损官箴,一道文书下来,便免去了他的县令之职。
转眼间,家破人亡,前程尽毁。许宪离任那日,孤身一人,形销骨立,最后望了一眼那依旧森然矗立的仇王庙。庙宇被火燎过,更显破败,然而在那断壁残垣间,仿佛有三道白影一闪而过。
庙不在大,有灵则明。人无敬畏,灾祸必生。举头三尺,岂无神明?横行妄为,终损自身。
8、益州人
元嘉初年,益州的深山老林,是连当地最有经验的猎户也不敢轻易深入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厚厚的落叶层下,是纠缠百年的根须与不见天日的湿滑苔藓。三个被刺史衙门征调的民夫,背着沉重的斧斤绳索,就在这样一片墨绿色的迷宫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们已经在这片不见人迹的原始森林里辗转了两天。带来的干粮即将见底,水囊也早已干瘪,更可怕的是,心头那点辨认方向的信心,已被无处不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巨树和藤蔓消磨殆尽。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他们的心脏。
就在第三日午后,领头的老张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时,三人猛地顿住脚步,呼吸几乎停滞。
前方一片难得的林间空地上,正行进着一支他们毕生未曾想象过的队伍。为首一只巨龟,大如车轮,甲壳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暗沉青铜色,上面布满奇异而古奥的纹路。最令人骇然的是,它那粗壮如柱的四足之下,竟各自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幼龟!那四只小龟在其掌下纹丝不动,仿佛本就生长在一起。巨龟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奇异地轻缓,不曾伤及足下分毫。
在巨龟身后,默默跟随着上百只黄壳的龟,它们体型稍小,但行列整齐,默然无声,如同朝圣的仪仗,又如同忠诚的护卫。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庄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连林间的风声鸟鸣,在此刻都诡异地消失了。
三人被这超越认知的景象震慑,双腿发软,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那为首的巨龟连连叩头。
“山神……是山神老爷!”老张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地哀求,“求山神老爷指点迷津,放我们三个迷路之人一条生路吧!”
那巨龟闻声,停下了脚步。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那布满褶皱的长颈,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静静地落在了三个瑟瑟发抖的人类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喜怒,只有一种洞穿岁月、明察秋毫的平静。
它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缓缓伸长了脖颈,头颅微微一点,姿态清晰无误。
年纪最轻、性子也最活泛的李三儿反应最快,立刻扯着同伴的袖子,喜道:“指路了!山神给我们指路了!”
老张和另一名叫王大的汉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口中念念有词地道谢。三人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跟随着那只巨龟和它的队伍。
龟群行进的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它们穿过密林,绕过沼泽,踏过溪流,所过之处,连最凶猛的野兽也悄无声息。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方压抑的林木忽然变得稀疏,久违的天光大片洒落,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山涧的水声——那正是他们入山时做过标记的地方!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李三儿第一个欢呼起来,王大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巨龟和它的队伍在森林边缘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它们回望三人,仿佛在确认他们已认得归途。
老张和王大再次躬身行礼,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后怕。然而,李三儿在狂喜退去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巨龟足下那四只玲珑可爱的小龟。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定是灵物!若能得其一鳞半甲,或许能延年益寿,或许能卖个大价钱……方才的敬畏,在脱离险境的狂喜和骤然升起的贪念冲击下,变得稀薄起来。
他趁着老张和王大不注意,又或许是仗着巨龟方才表现的“仁慈”,猛地一个箭步冲回龟群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就去抓巨龟左前足下那只小龟!
“李三!你做什么!”老张惊骇大喝。
但已来不及了。李三的手触碰到那小龟的瞬间,巨龟原本平静的眼眸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它并未阻止,也未动怒,只是静静看着。李三得手后,迅速退开,将那不断挣扎的小龟死死攥在手里。
“你疯了!这是山神座下的灵物!”王大又急又气。
“什么灵物!指个路而已,拿它一只小龟算得了什么?说不定是大补之物!”李三强辩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侥幸的光芒。他竟真的掏出随身的小刀,不顾老张和王大的劝阻,当场就将那只可怜的小龟宰杀,剥下其背甲,又割下些许血肉,胡乱在溪水中洗了洗,便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仿佛多吃一口,便能多占一分灵验。
老张和王大看着他这番作为,心头俱是冰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们。
三人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踏上了真正的归途。然而,走出还不到一里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李三,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面色瞬间变得青紫。
“痛……好痛……肚子里……有火在烧!”
他猛地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中溢出黑血,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彻底没了声息,暴毙于这刚刚获救的林边。
老张和王大呆立原地,面色惨白,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他们看着李三那迅速僵硬的尸体,又回头望向那幽深如梦魇的森林入口。巨龟与它的队伍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风拂过,带着山野的清新,却也让两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们最终将李三草草掩埋,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沉默地回到了人间。老张和王大从此对山中万物充满了敬畏,再不敢有丝毫亵渎。而李三的结局,也成了益州人口口相传的训诫:
灵物指引,本是恩泽;贪念一起,福转为祸。心存良善,方得坦途;忘恩负义,天不庇护。
9、章安人
元嘉年间的章安县,山岭绵延,林木深秀,其中猛虎为患,伤及人畜,是以来往行商,无不谈虎色变。县中有个名叫陈猛的汉子,便是在这般环境中,搏出了一番名声。他生得魁梧雄壮,胆气过人,更兼一身猎杀本领,死在他手中的大虫已有数头。县中人称他“伏虎陈”,赞誉之下,陈猛眉宇间也渐渐染上了几分寻常猎户没有的悍戾与骄矜。寻常獐鹿野兔,他已瞧不上眼,唯有搏杀那些大型的凶兽,见其血溅五步,方能感到一丝快意。
这一日,陈猛听闻有樵夫在海口附近的山道旁见了新鲜的虎踪,他二话不说,拎起那柄饱饮兽血的钢叉,便独自一人进了山。他在山林间搜寻了半日,虎未寻得,却被正午的日头逼出了一身燥汗。口干舌燥之际,他想起海口附近有处甘冽泉眼,便迈步往那边行去。
将至海口,咸润的海风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林间的闷热。绕过一片礁石,眼前是一片布满粗粝砂砾的浅滩。陈猛正欲俯身掬水,目光却被浅水洼中的一物牢牢吸住。
那是一只蟹。
可他从未见过,也绝计想象不出世间竟有如此巨大的蟹。其背甲浑圆,大如斗笠,色泽青黑,仿佛覆盖着一层历经岁月冲刷的古老铜锈。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对螯足与步足,长几三尺,粗壮如儿臂,关节处生着尖锐的棘刺,此刻正微微翕动,显示出内里蕴藏的惊人力量。它静卧在水洼中,宛如一块有了生命的怪异礁石,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属于浅滩、而属于深海的、原始而荒蛮的气息。
陈猛初时一惊,手下意识握紧了钢叉。但见那巨蟹并无攻击之意,只是漠然地转动着一对黝黑的眼柄,他心头的惊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猎杀者的贪婪,与饕餮者的食欲。
“好个大家伙!莫非是蟹中之王?今日活该我陈猛有此口福!”
他狞笑一声,不假思索,手中钢叉如毒蛇出洞,猛地刺下!那叉尖贯入蟹壳,发出一种沉闷的破裂声。巨蟹遭受重创,长足剧烈地划动,搅得水花四溅,那对巨螯徒劳地开合,却终究无法触及岸上的攻击者。陈猛毫不手软,又是几叉下去,直到那巨蟹彻底不再动弹。
他生起一堆篝火,将那只巨蟹拆解,投入火中炙烤。不多时,一股异香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鱼蟹的腥气,倒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甘醇。陈猛大快朵颐,那蟹肉饱满紧实,入口鲜甜无比,确是他生平未尝之美味。他吃得满手油腻,心满意足,只觉得连昔日猎杀猛虎的豪壮,也比不上此刻饱餐一顿的酣畅。至于这巨蟹为何长得如此奇异,又为何独独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便被抛却,只余下饱食后的醺然快意。
是夜,海风呜咽,拍打着窗棂。陈猛在家中沉沉睡去,白日猎杀与饕餮的兴奋渐渐褪去,一股莫名的空虚与寒意悄然而生。
迷蒙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浅滩。月光如水,将沙砾照得一片惨白。一个身着玄色衣裙的老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那老妪身形佝偻,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直勾勾地盯着他。
“后生……”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石摩擦,“你今日,吃得很痛快吧?”
陈猛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老妪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虚点向他的胸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刻印:“你啖我血肉,夺我生机……我便食你心肝,了你残躯!”
话音未落,那老妪的身影骤然模糊,化作一团浓重的黑影,向他猛扑过来!陈猛大叫一声,猛地从榻上坐起,周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梦中那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回响。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缝隙渗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喘着粗气,抚着依旧悸动的胸口,那极致鲜美的蟹肉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此刻却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腥气。
“不过是个噩梦……”他强行安慰自己,“定是日间劳累所致。”然而,那股如影随形的不祥预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山间笼罩着薄雾。陈猛虽因噩梦而心神不宁,但与人约好入山探查虎踪,依旧强打精神出了门。他需要一场新的、酣畅淋漓的猎杀,来驱散心头那莫名的阴霾。
一行人入了山林,循着踪迹搜寻。不知是否因心神恍惚,陈猛今日的脚步显得比往日沉重,那柄惯用的钢叉拿在手中,也似乎失了往日的得心应手。行至一处陡峭的山坳,草木格外深密。走在最前的陈猛忽然察觉侧后方草丛微动,一股熟悉的腥风扑面而来!
他反应极快,猛地转身,钢叉横在胸前。然而,就在他与那双嗜血的虎眼对上的瞬间,昨夜梦中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竟诡异地与之重叠!他心神剧震,动作不由得慢了半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迟疑,决定了生死。那吊睛白额猛虎发出一声震山撼岳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扑将过来,精准地避开了仓促迎来的钢叉,一只巨掌狠狠拍在陈猛的肩头!
骨裂之声清晰可闻。陈猛惨叫一声,被那股巨力掼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那猛虎已张开血盆大口,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朝着他的胸膛猛噬而下!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梦中那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我食汝心……”
同行的猎户只来得及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待他们惊呼着围拢过来,猛虎已叼着猎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迹,和那柄沾了泥土的、曾令百兽辟易的钢叉。
曾伏猛虎者,终丧于虎口。世间因果,循环不爽。贪口腹之欲,种祸患之根;逞一时之凶,招身灭之灾。万物有灵,岂可轻侮?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
10、元稚宗
南宋元嘉十六年的一个春日,河东青年元稚宗奉命随钟离太守阮稑赴任。这日清晨,太守派他前往百里外的村落办事,同行的还有郡吏葢苟和边定。
元稚宗自幼好猎,箭术精湛,却也因此养成了杀心过重的毛病。临行前,太守特意叮嘱:此去途经山林,莫要贪猎误了正事。
他口中应承,心里却不以为然。马蹄踏着晨露,一行三人很快便没入苍翠山道。
行至晌午,他们在路旁一户农家歇脚。农舍简陋,院中却打扫得干净。老农奉上清茶,葢苟与边定在院中饮马,元稚宗独自坐在堂屋内小憩。
不知何时,他竟昏昏睡去。
这一睡,竟再未醒来。
葢苟和边定见他久不出屋,进屋一看,只见元稚宗面色青白,气息全无。老农闻讯赶来,探了探鼻息,摇头叹息:这位官爷怕是突发恶疾,已经去了。
二人悲痛欲绝,只得将抬到院中,准备料理后事。就在他们商议如何向太守禀报时,谁也没注意到,元稚宗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
而此时,元稚宗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恍惚间,他见百余名黑衣人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将他捆绑带走。一行人跋山涉水,行了数十里,来到一座古寺前。
寺中香火鼎盛,僧众往来,与寻常寺庙并无二致。可细看之下,元稚宗才发现这些僧人目光空洞,举止僵硬,仿佛提线木偶。
一位老僧缓步而出,声音冰冷:元稚宗,你生平好猎,杀生无数。今日该是你偿还之时。
不等他辩解,两名武僧已将他按倒在地。接下来的经历,成了他毕生的梦魇。
先是剥皮之痛。老僧取来利刃,手法娴熟地剥下他的皮肉,那动作竟与他平日剥鹿皮时如出一辙。每下一刀,他都痛彻心扉,偏偏神志清醒,连昏厥都不能。
接着是肢解之苦。他被大卸八块,四肢与躯干分离,如同他对待猎物的手法。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他却仍能看见自己的残肢被随意丢弃。
最可怕的是烹煮之刑。他被投入滚水中,皮肉瞬间糜烂;又被架在火上炙烤,焦糊味扑鼻而来。可每当身躯即将化作焦炭时,又会奇迹般复原,然后重新开始受刑。
如此反复三次,痛楚一次比一次剧烈。
可知错了?老僧终于开口。
元稚宗早已魂飞魄散,连连叩头:知错了!求大师饶命!
老僧令他蹲下身,取来清水从他头顶浇下:一灌除罪五百。
清凉的水流带来片刻舒缓,元稚宗贪心地哀求:求大师多灌几次!
三足矣。老僧却收起水瓢,你可知,方才所受之苦,不及你施加于那些生灵的万分之一?
这时,几只蚂蚁爬过脚边。老僧俯身拾起:即便这般微小的生命,也知惜命畏死。你箭下亡魂,何尝不是如此?
元稚宗怔怔地看着那些蚂蚁,想起自己曾经一箭射穿母鹿的咽喉,却不顾它身后嗷嗷待哺的幼崽;想起他为了取乐,将一窝野兔尽数剿灭;想起他剥皮抽筋时,那些生灵最后的哀鸣……
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去吧。老僧袖袍一拂,若再执迷不悟,下次便是永堕无间。
元稚宗猛地睁开双眼。
此时已是次日清晨,葢苟和边定正在院中与木匠商议棺木尺寸,见他突然坐起,吓得魂不附体。
鬼啊!边定尖叫着后退。
我不是鬼!元稚宗急忙解释,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将梦中经历细细道来,听得二人目瞪口呆。更神奇的是,当他卷起衣袖,臂膀上竟真的浮现出淡淡的烫伤痕迹。
回程路上,元稚宗一言不发。经过一片山林时,一只野兔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停在路中央与他对视。
若是往日,他早已张弓搭箭。可今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兔子,直到它蹦跳着消失在林深处。
从那以后,元稚宗彻底放下了猎弓。他皈依佛门,终身持斋,每逢有人问起缘由,他总会说起那个如梦似真的午后。
众生平等,蝼蚁尚且惜命。我们以为的强大,不过是欺凌弱小的借口;我们享受的猎趣,是建立在其他生命的痛苦之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善待每一个生命,就是善待自己。
生命不分贵贱,众生皆具灵性。一时的快意,可能是他者的无尽痛苦;片刻的欢愉,或许种下来世的苦果。心存善念,敬畏生命,方能远离灾厄,得享平安。这世间最大的勇敢,不是夺取,而是放过。
11、王昙略
北宋年间,谯国城父县有个叫王昙略的汉子,做得一手好牛肉脯。他家的肉脯在城里是出了名的,选用上等黄牛,佐以祖传秘方,晒出的肉干咸香劲道,供不应求。
这年腊月,年关将近,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天还没亮,王昙略就提着尖刀往后院牛棚走去。棚里新到的几头黄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焦躁地踏着蹄子。
他相中了一头体格健硕的公牛。那牛毛色金黄,肩峰高耸,本是犁田的好手,只因主人家中遭了灾,才被卖到屠坊。
王昙略解下牛绳,正要牵它出来,那牛却像是懂了什么,四蹄死死钉在地上,任他怎么拉扯都不肯挪动半步。
“畜生,还敢倔?”王昙略失了耐心,举起鞭子狠狠抽下。
牛身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可它依然不动,只是转过头来,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昙略。那眼神里没有凶狠,倒像是含着泪,带着说不尽的哀恳。
若是心软的人,见了这眼神或许会动摇。可王昙略干这行十几年,早已习惯了牲畜临死前的挣扎。他啐了一口,用力拽紧缰绳:“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谁知那牛突然发力,猛地向后一挣,竟把缰绳从王昙略手中扯脱了。它转身就要往棚外跑,蹄声惊动了其他牛,整个牛棚顿时骚动起来。
王昙略又惊又怒。这些年他宰牛无数,还从没遇到过这样难缠的。要是让这头牛跑了,其他牛也有样学样,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个恶念突然涌上心头。他提起尖刀,狞笑着走向惊慌失措的黄牛:“看你还怎么跑!”
寒光一闪,刀尖直刺牛眼。黄牛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疼得满地打滚,鲜血混着泪水流了满脸。王昙略却毫不在意,趁着牛痛苦挣扎时,利索地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天晚上,王昙略在算账时,忽然觉得右眼一阵刺痛。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白天太劳累,便早早睡下了。
谁知第二天清晨,他刚睁开眼就发觉不对劲。右眼火辣辣地疼,视线也变得模糊。对镜一照,竟见眼角渗出血丝!
他慌忙用清水冲洗,血却越流越多。请来的郎中看了也直摇头,说从未见过这等怪症,开了几副止血的方子,却毫无效果。
不过三日,王昙略的右眼就彻底看不见了。更可怕的是,那钻心的疼痛日夜不休,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街坊们听说后,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报应啊……那天的牛叫得那么惨,连邻村都听见了。”
王昙略的妻子也劝他:“当家的,这行当太损阴德,咱们换个营生吧?”
痛极之时,王昙略何尝没有后悔?可一想到肉脯生意带来的丰厚利润,他又犹豫了。他试着改用别的牲畜做肉脯,可老主顾们只认他的牛肉脯,生意一落千丈。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那头黄牛。在梦里,牛的眼睛完好无损,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悲悯。他突然惊醒,右眼的疼痛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想起这些年来死在他刀下的牛。有的温顺地引颈就戮,有的挣扎哀鸣,还有的,像那头黄牛一样,用最绝望的方式反抗……
第二天,王昙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他关闭了肉脯作坊,变卖了所有宰牛的工具,用积攒的钱财在城外开了间豆腐坊。
说来也怪,自从他放下屠刀,眼疾竟慢慢好转。虽然右眼终究没能复明,但至少不再流血疼痛。
有人问他为什么突然转行,他总是摸着失明的右眼,沉默良久才说:
“众生皆苦,何必再加一刀?那牛看我的最后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王昙略的豆腐坊生意越来越红火,他做的豆腐洁白细嫩,人人称赞。每逢有人问起他独眼的缘由,他总是摇头不语。
只有他的小孙子知道,每年清明,爷爷都会独自到后山,在一座无名的坟前静坐半晌。那坟前从不立碑,只种着一片青草,春来秋往,岁岁枯荣。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对弱者施以残忍,终将在生命中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放下屠刀虽不能立地成佛,却能让心灵重获安宁。须知万物有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以待。当我们学会慈悲,便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
12、广州人
元嘉年间,广州地界山深林密,瘴气氤氲,自古多传异闻。有三个靠山吃山的汉子,常年结伴入莽苍山伐木,换取微薄生计。为首的叫李大,胆大贪利;年轻些的叫王二,素来唯李大马首是瞻;还有个年纪最长的张叔,为人本分谨慎,时常劝二人莫要过于孟浪。
这日,三人深入一处平日罕至的山谷。此处古木参天,藤萝密布,连鸟鸣声都显得稀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寂静。正劳作间,王二眼尖,忽然指着崖壁下一处惊呼:“大哥,张叔,快看那里!”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乱石杂草掩映下,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穴,穴中赫然躺着三枚卵。那卵大如升斗,蛋壳并非寻常鸟卵的洁白或斑驳,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青白色,隐隐透着光泽,在幽暗的石穴中,竟自行散发着微光。
“我的娘嘞,这是什么蛋?怕是凤凰蛋吧!”王二咋舌道。
李大两眼放光,满脸贪婪之色,搓着手道:“管它什么蛋!长得这般稀奇,定非俗物。弄回去煮了,怕是比龙肝凤髓还要滋补!”说着就要上前去取。
张叔一把拉住他,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不可!阿大,你瞧这地方,这蛋的异象,绝非寻常禽鸟所生。深山老林,多有灵异,莫要招惹祸端!”
李大不以为然地甩开他的手:“张叔,你就是胆子小!三个无主的野蛋,吃了便吃了,还能惹来什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日何该我们兄弟有此口福。”说罢,不顾张叔阻拦,执意将三枚巨卵尽数取出,那卵触手温凉,沉甸甸的。
三人就在林间空地上支起锅灶,生火煮水。张叔心中不安,远远坐着,不肯靠近那锅。李大与王二却兴致勃勃,盯着锅中逐渐升温的泉水,仿佛已闻到异香。
水刚泛起鱼眼泡,将热未沸之时,四周忽然起了一阵怪风。那风来得毫无征兆,穿林过叶,发出的却不是寻常的“沙沙”声,而是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又似暴雨倾盆前万钧雷霆在云层中滚动,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整片林子的空气瞬间凝固,鸟兽噤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随风弥漫开来。
“什么声音?”王二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惶恐地四顾。
李大也觉心惊,强自镇定道:“怕…怕是山雨要来了,快些煮熟……”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棵合抱粗的大树竟拦腰折断!一道巨大的黑影,如黑色的闪电般自密林深处激射而出!
那是一条蛇!其躯干之巨,需十人合抱(十围),其身之长,不下四五丈!通体覆盖着黑曜石般的鳞甲,在昏暗的林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它甫一出现,便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所过之处,草木倒伏,乱石崩飞,目标明确,直扑那口架在火上的铁锅!
三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呆立原地,连逃跑都忘了。巨蛇对近在咫尺的人类看也不看,它迅疾地低下头,张开巨口,那分叉的猩红信子一卷,精准地将锅中三枚尚未完全煮热的卵尽数衔起,动作轻柔得与其庞大的身躯毫不相称。它用那对毫无感情的、如同冰冷琥珀的竖瞳,扫了三人一眼。
那一眼,让李大如坠冰窟,仿佛灵魂都被冻结。
巨蛇不再停留,扭动庞大的身躯,如来时一般,倏忽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余韵。
风停了,林间的怪声也消失了,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中尚未平息的水波。
“完了……”张叔面无人色,喃喃道,“闯下大祸了……”
李大猛喘了几口粗气,劫后余生的感觉刚升起,便被一股强烈的懊悔与恐惧取代。他强撑着骂道:“晦气!到嘴的肉飞了!走…快走!”
三人哪里还敢停留,连斧头绳索都顾不上拿,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招惹,便不是轻易能逃脱的。
回到家中,当夜无事。但自第二日起,诡异的事情接连发生。
先是王二,次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门前不足膝深的水沟里,死状惊恐,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事物。
接着是李大。他自回来后便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总觉得暗处有一双冰冷的竖瞳在盯着他。不过三五日功夫,一个壮硕的汉子竟迅速憔悴下去,形销骨立。某一日夜里,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家人破门而入时,只见他七窍流血,蜷缩在地,已然气绝,身上却不见任何伤痕。
唯有张叔,因当时未曾参与煮卵,又屡次劝阻,心中虽也惊惧交加,却终究逃过一劫,只是自此之后,再也不敢踏入那座深山半步。
村人皆言,那三人定是触怒了山中灵物,遭了天谴。那石窠中的卵,岂是凡人可觊觎之物?那巨蛇衔卵而去时的一瞥,早已判定了贪婪者的死刑。
万物有主,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非分之福,常招莫测之祸。贪念一起,便已自断归路;敬畏常存,方是安身之法。那茫茫山林,沉默地见证着一切因果,无声,却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