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集:《白山忆》之后(2 / 2)
“我读书的时候,学过一个词——‘守正创新’。”她说,“守正,是守住根本,守住你从关老爷子那里学来的,守住你对木头的理解和敬畏。创新,不是丢掉这些,是在这个基础上,往前走一步,让老手艺遇到新的人,新的时代。”
她指向江面:“你看这江水,流了千百年了。它变了吗?变了,河床在变,水流在变。但它没变吗?没变,它还是松花江,还是从长白山来,往大海去。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本质。”
这话像钥匙,打开了秦建国心里的锁。他忽然明白了。
“我想用江底的老木料做‘黑水’。”他说出昨天的想法,“不同木性、不同颜色的木头,拼接成江流的形状。既有水的流动感,又有木头的厚重感。”
“这个想法好。”沈念秋点头,“就像咱们这些人,从不同的地方来,有不同的经历,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就成了一个整体。”
石头跑回来,手里拿着个湿漉漉的东西:“爸,妈,看我捡到什么!”
是个木雕的小鱼,已经被江水打磨得很光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刀痕,但形状还在。
“这是谁雕的?”秦建国接过来看。雕工很粗糙,应该是初学者的作品。但被江水冲刷多年后,粗糙变成了质朴,反而有了味道。
“它从哪儿来?要漂到哪儿去?”石头问。
“不知道。”秦建国说,“但它在江里漂了这么久,一定见过很多风景。”
他把小鱼放回石头手里:“收好,这是江给你的礼物。”
周一,秦建国带着李强去了江北老码头。
地方不好找,问了几个老住户才找到。确实如赵老汉所说,是个废弃的码头,只剩下些水泥墩子和锈蚀的铁件。但旁边空地上,真的堆着不少木料。
都是老料,一看就是从水里捞上来的。颜色深,质地沉,有的还附着贝壳和水草干涸的痕迹。
秦建国一块块地看。这些木料形状不规则,有弧形的,应该是船板;有方形的,可能是码头桩;还有扭曲的,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的。
“师父,这些能用吗?”李强问,“都泡得黑乎乎的了。”
“能用。”秦建国拿起一块,“你看这纹理,水浸过后更清晰了。这是柞木,硬,耐腐,是做‘黑水’的好材料。”
他们找到看料场的老头。老头姓韩,以前是码头工人。
“这些料啊,堆了七八年了。”韩老头抽着旱烟,“当年拆码头,说这些木头没用了。我舍不得,就堆在这儿。你们要,拉走,给点钱就行。”
秦建国仔细挑了二十多块料。有的是整料,有的是板料,有的是边角料。他都要了——好料做主体,边角料可以做小件。
谈好价钱,雇了辆三轮车拉回工作室。卸车时,王娟和李刚都出来帮忙。
木料堆在院子东墙根,用水管冲去表面的泥沙。水流过,木头的本色露出来——不是纯黑,是深褐、深灰、深赭,还有水渍形成的斑驳纹路。
“每块木头都有故事。”王娟摸着其中一块上的贝壳痕迹,“它在江底的时候,这些贝壳还活着。”
秦建国让李强和李刚继续清理木料,自己和王娟开始设计“黑水”。
根据江底木料的形状和特性,他们决定做一组三件作品:一件是大型的壁饰,表现松花江的全景;一件是桌面摆件,表现江流的局部;还有一件是实用器——笔海,可以插笔,也可以当香插。
壁饰最大,用七块不同木性的板料拼接。秦建国把板料按颜色深浅排列,深色在下,像江底;浅色在上,像水面。拼接时不用直缝,用波浪形的曲线缝,模仿水流的动态。
这活极考手艺。每块板料的边缘都要刨成精确的波浪形,才能严丝合缝。秦建国亲自操刀,王娟打下手。一块板料,往往要刨半天,对缝半天,不合适再修。
干了两天,才拼好第一块接缝。但效果出来了——两块不同颜色的木头拼接处,形成的波浪纹路天然就像水纹。
“师父,这样拼,会不会不结实?”李强担心。
秦建国摇头:“你看江里的浪,一个接一个,前浪推后浪,反而更有力。这种拼接,受力更均匀,不容易开裂。”
这是从赵老汉的渔船上得来的启发。
周四下午,秦建国正在给拼接好的板料上第一遍蜂蜡,院门外来了两个人。
一老一少。老的是个精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眼镜。少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推着自行车,车后座捆着个木箱。
“请问,秦建国师傅在吗?”老头开口,声音洪亮。
秦建国放下蜡布:“我就是。您二位是?”
老头走上前,伸出手:“我姓宋,宋维民。这是我家小子,宋志学。我们是听木材厂的老王说,您这儿收老木头,还会让老木头‘说话’。”
秦建国跟他握手,手感很硬,是双劳动的手。
宋志学已经把木箱卸下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木料,但很特别——不是原木,是雕刻过的残件。有半截莲花,有缺角的云纹,有断裂的榫头。
“这是……”秦建国拿起半截莲花,雕工极精,虽然是残件,但花瓣的柔美、叶片的脉络,都栩栩如生。
“这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宋维民说,“老宅子是清朝一个官员的府邸,后来拆了。这些是房梁上的雕花,我偷偷藏了几块。现在我要搬楼房了,没地方放,扔了又可惜。老王说您懂,就送来了。”
秦建国仔细看这些残件。木质是楠木,虽然残破,但油性还在,手感温润。雕工是典型的清代风格,繁复但不俗气。
“这些都是好手艺。”秦建国说,“您真舍得?”
宋维民叹口气:“舍不得又能怎样?房子都没了,留着几块木头有什么用?您要是能让它们‘活’过来,也算对得起老祖宗的手艺。”
秦建国明白了。又是一个想让老物件“活”过来的人。
他看了看那些残件,又看了看宋志学:“小宋同志做什么工作?”
宋志学有点腼腆:“我在机械厂当绘图员。”
“喜欢木头吗?”
“喜欢。”宋志学眼睛亮了,“我从小就喜欢这些老雕花,还自己学着刻过,但刻不好。”
秦建国心里有了主意。他对宋维民说:“宋师傅,这些残件我收了。但我有个提议——让小宋同志周末来我这儿,我教他怎么修复这些老物件。修复好了,你们留着,或者我帮你们做成新物件,都行。”
宋维民愣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手艺要传下去。”秦建国说,“您父亲把木头传给您,您传给我,我再传给小宋。这样,老手艺就不会断。”
宋维民的眼睛湿润了。他握住秦建国的手,用力摇了摇:“秦师傅,您是个实在人。志学,还不谢谢秦师傅!”
宋志学激动得说不出话,只会鞠躬。
送走宋家父子,李强不解:“师父,咱们自己活都干不完,还教外人?”
秦建国看着那些残件:“李强,你说手艺是什么?”
李强挠头:“就是……就是做活的技术呗。”
“不止。”秦建国拿起那半截莲花,“手艺是桥,连接过去和现在,连接老人和年轻人。关老爷子教我的时候说,一个好木匠,不是会做多少东西,是能带出多少好木匠。”
他放下残件:“宋志学有基础,有心,是块料。咱们带他,不亏。”
王娟在一旁点头:“师父说得对。‘北木’不能只有咱们几个人,要有更多人,才能走得更远。”
周五晚上,秦家早早吃了晚饭。七点半,邻居们就开始陆陆续续来了。
刘婶端着一盆瓜子,张奶奶拎着小板凳,老马带着儿子小马,前院后院的邻居来了十几号人。沈家的小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电视是沈父去年托人买的,14寸牡丹牌黑白电视机,平时用布罩着,今天特意搬到了客厅中央。
八点整,《手艺·人生》开播。
片头是水墨动画,一笔一划勾勒出各种手艺工具。接着是主持人开场白,然后直接切入画面——秦建国的工作室院子。
镜头里,秦建国正在刨一块木头。特写:他的手,粗粝但稳定;刨子推过,木卷像花一样绽放;他的眼神,专注得像在对待活物。
邻居们屏息看着。石头挤在秦建国怀里,小声说:“爸,你真上电视了。”
接着是采访。孙导演问,秦建国答。那些朴实的话,通过电视传出来,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木头会说话,只要你听得懂。”
“手艺不是做东西,是对话。跟木头对话,跟时间对话。”
“我做的不是艺术品,是木头的本真。”
当拍到那个给小石头做的玩具工具箱时,好几个女邻居抹了眼泪。
“建国啊,”张奶奶颤巍巍地说,“你这孩子,实诚。”
专题片二十分钟,很快就播完了。但邻居们没散,围着秦建国问这问那。
“秦师傅,电视里说你还要去广州?”
“那广交会,是不是能见到外国人?”
“你的木头真要出口了?”
秦建国一一回答,不夸大,不遮掩。最后他说:“不管走多远,我都是咱胡同的秦建国,都是个木匠。”
这话让邻居们放心了。
送走邻居,一家人收拾屋子。沈父难得地笑了:“建国,拍得很好。真实,朴实,有力量。”
沈母则说:“下周我去刺绣厂,把‘北木’的标识定下来。要简洁,要有特色。”
沈念秋收拾着瓜子皮,突然说:“建国,下个月我放暑假。广交会是十月,那时候我还没开学。如果需要,我可以一起去广州。”
秦建国愣了一下:“你去?”
“嗯。”沈念秋抬起头,“我学中文的,可以帮你写文字材料。而且……”她笑了笑,“我也想去看看,你的木头会走到什么地方。”
夜深了,秦建国躺在床上,睡不着。今天的电视,邻居的反应,沈念秋的话,都在脑子里转。
他轻轻起身,来到院子里。
月光很好,照得院子里一片银白。那些木头静静地待在各自的位置,像在沉睡。新收的江底木料堆在东墙根,老宅雕花残件放在工作台上,《白山忆》立在窗前,《黑水》的拼接进行了一半。
秦建国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台灯。灯光温柔,木头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拿起刻刀,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随手在一块边角料上刻着。刀尖划过木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木屑飘落,带着木香。
刻着刻着,一个形状渐渐清晰——是条鱼,像石头在江边捡到的那种,但更简练,更抽象。几道弧线,几个转折,就是一条顺流而下的鱼。
秦建国放下刻刀,拿起砂纸轻轻打磨。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磨好了,他把木鱼放在掌心。不大,刚好一手握住。木质温润,线条流畅,有种质朴的美。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不是追名,不是逐利,就是做好手里的木头,带好身边的人,走稳脚下的路。
月光移过中天,夜更深了。
秦建国把木鱼放回工作台,关了台灯。院子里,木头们还在静静地呼吸,等待新一天的阳光。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新的木头会来,新的想法会生,新的路会继续延伸。
但根,始终扎在这片黑土地里,扎在这个堆满木头的院子里,扎在这些朴实而温暖的人心里。
这就够了。
秦建国回到屋里,轻轻躺下。沈念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靠过来。
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还是那些木头。但这次,它们不仅在自己的院子里,还在更远的地方——在明亮的展厅里,在陌生的国度里,在从未见过木头的人手里。
但无论走到哪里,它们的年轮里,都刻着同一个名字:
故乡。